直到有天中午,爺爺突然又向奶奶發難,說奶奶沒有把他的雨靴刷洗干凈。當時正值中午,其他人已經吃完飯,奶奶忙碌到最后才端起一碗米。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只有小華考上大學那天才上過桌。
爺爺一巴掌扇過去,將奶奶連人帶碗打倒在地。
小華的爸媽、兩個姑姑都在,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看了爺爺一眼,「爸,你這樣不對,不要總是打她。」他們說完,就繼續聊天說笑。
只有小華愣在那里,「我心都碎了,原來奶奶幾十年來如此孤立無援。」所有人都知道爺爺打奶奶是不對的,每次都是「說句公道話」,卻沒有人站出來正面制止爺爺。也沒有人真正幫過奶奶。
奶奶就這樣,在眾人口述的「公道」里,被打了幾十年。
「如果奶奶當年也只是說句『公道話』,告訴他們這樣是不對的,哪里還會有現在的我……」想到這里,小華再也承受不住。
奶奶還坐在地上拾掇剩飯。小華撿起那只飯碗,狠狠砸碎在爺爺腳下,踢開了面前的凳子,在眾人吃驚的目光里,把奶奶抱上摩托車,載著她駛向民政局。
在路上,小華對奶奶說:「奶奶,抱緊我,這次我帶你離婚。」
奶奶貼著她的身子說,「好!」
那天的風很大,小華和奶奶的雙手都凍得通紅,小華牽著奶奶的手走進大樓。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們,這里只能辦理協議離婚,得雙方當事人同意簽字。
小華朝著工作人員吼,「我奶奶都快被打死了!」工作人員說,家暴必須拿出證據。
「我親眼看著奶奶被爺爺打了十幾年,這都不能算證據嗎?」
小華哭得很絕望。
緊跟著,家里人也趕了過來,怒斥小華不成體統,白讀了大學,丟人丟到外面。
罵完小華,他們又對工作人員賠笑臉,說老太太是個「瘋婆子」,神志不清許多年了,經常做一些出格的事,這次是沒看好。
小華杵在那里,狠狠地瞪著他們。她這才知道,奶奶曾經為了她,有多拼命,她想,等自己賺了錢,一定幫奶奶把婚離了。
奶奶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要離婚,家暴是個大事,以后的路還很長。」小華聽懂了這句話,「奶奶是在擔心我,她不想我像她一樣。」
奶奶要把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正常」,種在小華心里。
接下來一年,奶奶只要挨了打,就一個人跑來民政局,像是突然意識到,被打之后,是有地方可以去的。哪怕她只是蹲在那里,什麼都不說。
終于有一天,有一個工作人員過來跟奶奶說話,問她為什麼這麼大年紀了還非得離婚?
奶奶說,「我被他打夠了,不想到下面還要被他折磨。還有啊,我那個孫女,臉上有點缺陷,我怕以后有人對她不好,過來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可以離婚。」
工作人員告訴奶奶,沒有捆綁的夫妻,這里離不了,找個律師就好。
2018 年 12 月初,奶奶被查出癌癥晚期,見到小華的時候,她是笑著的,說自己是喜喪,要歡歡喜喜地走,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小華找對象,「奶奶留著一雙眼睛沒有瞎,還想幫妹兒看看是哪個男孩那麼福氣。」
爺爺知道奶奶時日不多后,想起奶奶服侍了他一輩子,主動提出要照顧奶奶幾天。
他還親自熬了粥,放到嘴邊,吹涼了喂給奶奶吃。
奶奶剛打完針,有點反胃,喝不下。爺爺氣急敗壞,他習慣了奶奶的逆來順受,對奶奶從來沒有耐心,他把碗摔地上,罵奶奶賤骨頭,叫花子,不識抬舉,揪奶奶的臉,「你要死就早死,不要折騰我。」
奶奶坐了起來,對爺爺說,「麻子啊,我全身都痛,你打我算輕的了。我是想啊,如果我家妹兒以后,找個這樣的男人,我該有多心疼,誰替她出頭……」
奶奶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婚離掉。
就這樣,小華遵照奶奶的愿望,拿著名片找到了我。
那天,我和小華在咖啡廳里坐了一整天。我不敢起身,不敢出門,但奶奶的事情,我拿不出一個解決的方案。
按正常訴訟程序,從立案到開庭,就算再快,差不多也要兩三個月,還有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奶奶所遭遇的家暴并無任何證據,爺爺沒有其他不良嗜好,兩夫妻也沒有分居。
就算我執意要起訴,像這種情況,判離的可能性不大。換作別人,可以六個月后再起訴,大不了還等六個月,一次一次,總會有個結果,但是奶奶時日無多。
我冒著被人嘲笑的風險,聯系上當地民庭的一個熟人,問能不能特殊案件特殊處理,我馬上起訴,他們立即開庭,盡快出具一份離婚報告。我知道這想法很天真,不過還是想問一下。
那邊給我的回復跟我想的一樣:此案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小華聽到這個結果,無聲地流淚,
到了晚上,外面的天黑了,我們都沒說話,就這樣,枯坐了 40 分鐘。
我幾次都想說出「無能為力」這四個字,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再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