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窗外,操場上是一片晨讀的身影,背誦變成了嘶啞的嚎叫,夾雜著古詩詞、化學公式、歷史事件和物理定律。
這是什麼樣的風景,這分明是慘烈的廝殺,操場變成了戰場,學生變成了戰士,而譚小飛則成了一個逃兵。
毛宏宇則是他們的軍需,隨時待命,發放學校供給的高考食糧——考卷,考試,名次,命題趨勢。
毛宏宇有時對自己的職業會產生極度懷疑,他曾對妻子唐菲菲說:「是不是選錯了職業?」
唐菲菲回道:「教師是塑造靈魂的工程師,這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是啊,他曾把前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當成自己的榜樣,熟讀他的《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可是現實和理想偏偏總有那麼大的偏差。
毛宏宇有時會很極端地想,干脆去教小學,去貫徹他的所謂完善人的教育,而不是去做標準化考試的附庸。
教書十多年,毛宏宇經常處于失落狀態,他看到當初和他一樣有教育理想的林輝已經變得俗不可耐,除了教本校學生外,還在另一所私立中學賺外快。為了塑造自己的名師形象,林輝居然還編寫了《高考應試技巧:地理篇》和《地理知識速記手冊》。
毛宏宇嘲諷道:「老林,你已經墮落到了販賣應試技巧的地步了,很讓我無話可說。」
林輝無言以對,他不可能跟他談房貸車貸壓力,那毛宏宇很可能會說:「那和你的教育理想有關系嗎?」
兩人此前曾因為此問題吵得面紅耳赤,幾乎到了絕交的地步,還是唐菲菲把他們叫到一塊才做出的和解。
唐菲菲說:「你們兩個各自走各自的,誰對誰錯,以后會有結果,把爭議放個十年,再來看吧。」
其實并沒有誰對誰錯,回頭發現,只有妥協程度的深淺。
林輝在數年間變成了開口閉口講考試,眼鏡片加厚衣服領子油膩總冒窮酸氣的林老師。而毛宏宇則清高固執地堅持著教育理想,但僅僅是外表上的堅持,到后來卻被阜春中學利用,變成了一張招生名片。
四
毛宏宇再次去了譚小飛的出租屋,他看到譚小飛母親嘴角掛塊淤青,問是怎麼回事。
女人竭力掩飾著,說:「沒事,早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但其實是被譚小飛打的。
原來昨天晚上,譚小飛想要一百塊錢上網,母親沒給,掰扯半天,竟發生了肢體沖突。驚懼的母親絕對不會想到,瘦小的兒子竟然會對自己動起手來。
打完母親,譚小飛拿了母親的手機跑出了屋,生怕母親把父親給叫來。他胡亂在大街上走動,像一頭被射傷的獵物,最終走到了學校操場。
疏星壓低了天幕,把一個小小的人兒死死籠罩。譚小飛想撕扯黑暗,但撕來撕去撕得卻是自己的衣服。
而這,正是毛宏宇早上看到的那奇怪一幕。
譚小飛母親問:「孩子是不是又給您添麻煩了?」
毛宏宇說:「那倒沒有,我就是想問問,他最近是不是又去網吧了?」
「他身上沒啥錢,應該不會去。」
「一定別太給他加壓,讓他吃好睡好就行。」
女人使勁地點點頭,然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毛宏宇沒法安慰這女人,只能很違心地說:「再熬幾個月,就都解脫了,小飛一直在進步。
」
譚小飛母親在想的是,兒子為什麼會對自己大打出手?她很想找個人說說,可這事對她來說并不那麼光彩。
送毛宏宇出門口的時候,女人執意要送他幾塊剛煨出的紅燒肉,又讓他給兒子帶句話,說中午飯一定回來吃。
毛宏宇沒能推辭。
回到辦公室,林輝看一眼紅燒肉,口水旋轉道:「老毛,這肉吃下去,責任重大啊。」
毛宏宇無法下咽,只能把肉推給林輝。他明明知道譚小飛的考試結局,卻還要苦苦扮演督促他上進的角色。他也非常不喜歡「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 」這種話,這種被過分渲染的勵志語綁架了無數盲目的勤奮。
林輝總是勸毛宏宇放棄,但毛宏宇總是很無力地說:「總得送他進一次考場,不然沒法跟他父母交代。」
五
爆發火眼的譚小飛頭暈目眩,他看到天空中掛著十幾個太陽,天空似在燃燒,無數飛鳥投身火海。
轉天,譚小飛兩只眼睛變得更紅了,眼瞼外翻,像嗜血過多的野獸。他趴在桌子上用鉛筆刀削著桌沿,桌沿袒露出一道白。
譚小飛已經不再學習了,所有書堆在桌子上,只是作為掩蓋自己的屏障。
任課老師幾乎不會去理會他,試卷發到他手也會變為廁紙。唯有毛宏宇每天來都和他交談幾句,無非就是那些毫無意義的鼓勵和勸慰。
廁所曾經的小團體因為要畢業了,商量著出了校門要報復一下某個老師。
有人問譚小飛:「老師里頭,你最討厭誰?」
譚小飛說:「都挺討厭的,沒有最。」
有人接著問:「這樣說吧,要讓你去扁一個老師,你最想扁誰?」
譚小飛說:「楊早清,李柏榮,林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