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來了。
夏季常。
那個一直跟在國君后面的夏季常。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比起賀蘭昭的英氣,江仲離的仙氣,都截然不同。
他那個時候,體格魁梧,面貌敦厚,比起朝臣,倒更像是個商人。
真龍骨里的記憶,再一次復蘇了。
嗶嗶啵啵,是打算盤的聲音。
“國君,這是打下錦江府的錢糧——差上幾百擔。”
“那怎麼辦?”
“臣下早看中了北戎的那個谷倉啦!跟飛虎將軍說好了,三更起事,斷了送糧橋,燒了運糧船,二一添作五。”
長相敦厚,做起事來,卻果決無比,雷厲風行。
又是一陣嗶嗶啵啵的聲音:“這筆賬,就夠打下錦江府。”
“你怎麼這麼會算賬?”
“臣下——家里以前是開米鋪子的。”
“少東家?”國君一笑:“我小時候,很羨慕你們這種人。”
因為米鋪子的少東家,是挨不了餓的。
“那是以前,”夏季常還是帶著那個敦厚的笑容:“以前,我祖爺爺,一輩子沒吃過高尖,我們家,常年量的是谷倉底下和車輪子下頭碾出來的碎米,祖上的規矩,碎米熬粥比肉香——老鼠倉里掏出來的若是成色好,還要放到囤里呢!”
難怪這麼精打細算。
可說到了這里,夏季常有些出神:“可惜……”
可惜,那些他們這些米鋪子主人,一輩子也沒吃過的“高尖”,“香粳”,在那場大亂里,被西狄的兵士砸開,全搶走了,不說好的,剩下的紅米,糙米,也被蜂擁而來的饑民搶走,一粒也沒剩下。
那一年饑荒,販米的錢是借來的,他爺爺說,咱們是干這行的,不去販米,好些人就餓死了。
他們家被逼債的人燒掉,他不明白,不是為了那些人不要死嗎?
為什麼,那些人,卻要他們死?
他被祖父和父親從火中推出,逃走,他想活下去,可他慌不擇路,跌到了河里。
是國君給了他第二次命。
夏季常還是敦厚:“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臣下看中了七里地外那個稻子地——國君打贏,咱們的人,就餓不著了。”
那一次,大勝。
國君高興。
“賜給夏季常,一個金算盤!”
嗶嗶啵啵,還是算盤響,但那是距離搶糧倉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五彩琉璃金磚,西蜀進攻,八寶蓮花檐,南帝城緊一緊褲腰,總能送來……”
那個時候,他開始皺起眉頭了。
四相局的花銷,實在是太大了。
他鬢角,開始有了白發。
“辛苦了。”
“臣下愛打算盤。”夏季常微笑,盯著自己的腰間:“只愿不負厚望,給國君分憂。”
他跟江仲離,一左一右,是兩個神算子。
從記憶之中回過神來,我見到,他的腰上,現在還依稀有一抹金光。
那個,金算盤。
多少年了,光潔如新,他一直沒忘記當年的事情。
他一直都戴在了身邊。
我抬起頭盯著他:“是誰把你給害成這樣的?天河主?”
他本應該,在擺渡門里等著我回來!
是天河主把他給……
這筆賬,一筆一筆,我全要討回來!
“臣下無能,只能撿要緊的說。”夏季常搖搖頭,虛弱的聲音接著說道:“拿著雙燭蠟,一路往龍母山走,見到了一個大球,就到了,在雙燭蠟燒完之前,離開這里。”
大球?
我抬起頭,看向了面前。
視線雖然在火焰和困龍陣的雙重壓迫下,極為模糊,可也看見了,前頭有個球形的輪廓。
“賠本的買賣,臣下不做,國君——也千萬不要做。”
第2170章 主動消亡
自然。
我對他伸出了手:“跟我一起去。”
這一次,真的能脫胎換骨,我一定要把那些事情,全查清楚。
可他搖搖頭。
他的意思,是帶著他,走不遠。
我這就看見,他身上,許多傷口——像是被火焰舔舐過,和被強大的神氣沖擊過。
還有一些十分纖細的傷口——像是子明神的手法。
還有,像是被劇毒侵襲過的痕跡,巳明神?
唯獨腰間那個金算盤,連一點劃痕都沒有。
難不成……我心里一沉:“你就是故意“消亡”的?”
想也知道,他被困在這里,肯定有天河主的意思——不光要利用他的身份,還讓他見不到我,沒法告訴我更多當年的東西。
他自然是要被嚴加看守的,而且,這是蜜陀島,到了這里的,就會被陣法困住,再也出不去。
除非,他“自尋死路”,造成了消亡的假象,實際是隱藏在什麼地方,一直等著我。
金靈龍王說過,這是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
他好歹是個仙靈,遭受到“消亡”的磋磨,還強行用隱身陣耗費所剩不多的靈氣,就為了等著我,要為了我,做到這個程度?
“臣下,跟國師,早就約好了,”夏季常抬起頭看著我,清癯的面容,還依稀帶著往昔的敦厚:“臣下無能,走了容易些的路,辛苦了國師。”
約好了……
還是說——我心里悚然一動。
江仲離早就知道,幾百年后,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順其自然,提前約好,讓他到時候來蜜陀島。
就是因為,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龍母山吃靈氣,夏季常提前到這里來,熟悉了這地方的情況,就能幫我了。
“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我的嗓子梗住了:“我沒法還。”
夏季常抬起頭,瞇起眼睛,像是極為困倦,可還強打精神:“國君大恩,我們永生永世,無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