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臉,這樣解剖起來,像是在處理材料,而不是人。可是柳絮的解剖臺上,黑袋子被解下來了,露出死者的臉。柳絮看著這張纏擾了她好幾天的臉,感覺反不如夢里那樣糟糕。
“今天怎麼樣?”文秀娟問。她在課開始后一分鐘才進來,這可從來沒有過。而且柳絮覺得,她看起來并不如往常那樣安寧。
“輕松點了。”柳絮回答。
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柳絮面孔煞白汗出如漿,攥著手術刀整個人從頭抖到腳,連老師都奇怪就這副膽子居然選擇學醫。文秀娟說我來幫你好不好,然后把尸體頭部的塑料袋解了下來,扶著她的手下了第一刀。柳絮明白這是暴露療法,但還是嚇到差點崩潰。咬牙撐到今天,進度落下了很多,但終歸在一點點好起來。作為優秀生補進委培班,如果因為解剖課過不去反成為第二個被甄別的人,她無法想象該怎麼面對父親,到時多半也只有跳樓這條路。
面前的尸體看起來完整,其實已經被切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右半邊,從頸、胸、腹到手臂和大腿,都被一層層切開然后復位。左邊是柳絮的,今天她該解剖胸部。
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皮膚是棕色的,摸上去很韌,像皮包的表面。當然柳絮是戴著手套的,教解剖課的是個老教授,他建議說如果不介意,可以考慮不戴手套解剖,這樣能感覺到血管和神經。全班除了文秀娟,沒有一個人接受這樣的建議。
鋒利的手術刀割下去。
很穩呀,文秀娟夸獎。
柳絮左手揪住人皮的一角,右手的刀伸下去切開皮下組織,慢慢把整塊皮掀開,露出金黃色的脂肪,一部分粘連在皮上,一部分還覆在灰黑色的胸大肌上。福爾馬林的作用下所有的肌肉都是這個顏色,內臟的顏色則更深一些。
“接下去把脂肪分離掉。”文秀娟說。每具尸體的兩個學生都是這麼配合的,一個人動手,另一個人比對著教科書指導。文秀娟沒看教科書,她早已做完這部分的解剖,很熟悉了。
“然后是胸大肌,看到附著點了嗎?對,把它們剪開。”
剪開之后,露出胸小肌,再剪開,看見了肋骨。柳絮拿起鉗子,夾住靠近根部的地方,用力。
這是個力氣活,柳絮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決了第一根。她有些奇怪,文秀娟怎麼還不動手?她應該把右側早已解剖好的皮掀開將胸肌拿掉,鉗斷右胸的肋骨。等左右十對和胸骨相連的肋骨都被鉗斷,就能整體打開胸腔,露出內臟。其他組都已經做完了這部分解剖,文秀娟一直在等自己的進度。而且回想起來,在自己剪開胸小肌的時候,文秀娟就沒有如之前般指導,她沉默得過久了。
柳絮抬起頭,對面的文秀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教科書擱在解剖臺上,垂著腦袋,沒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動,卻并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右手握拳壓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撫在右手上,手指跳動著。這種跳動讓柳絮覺得不合時宜,甚而怪異。
那有點像是在數大小月。柳志勇就這麼教過女兒,食指骨節是一月,凸起,所以是大月,與中指間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數到七月的尾指骨節,然后重新一遍,八月又是食指骨節——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記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還在右手骨節間不停跳躍,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再一遍骨節骨隙……
柳絮不知該不該喊她,她感覺自己從昨晚到今天,一下子發現了文秀娟太多秘密。多得仿佛開始組成另一個文秀娟了。
骨節骨隙骨節。跳躍停在尾指的骨節上。文秀娟抬起頭,正對上柳絮沒來得及移開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卻望不見底。
柳絮嚇了一跳,像做錯了事般移開視線。
“我開始鉗肋骨啦。”柳絮說。
“昨天晚上。你看見了。”
柳絮訥訥著說對不起。
文秀娟卻笑了,“怎麼是你說對不起,嚇到你了沒有?不好意思啊。”
柳絮頓感輕松,說:“我以為你在夢游呢。”
文秀娟放低了聲音說話,柳絮則一貫地輕聲細語。她們的對話,并沒被其他人聽見。
文秀娟微微搖頭,于是柳絮便問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開了這個頭,就應該會說個明白。
然而文秀娟卻沒有回答。她的眼睛從柳絮的臉上移開,在教室里打了個轉,低下了頭。
又說錯話了?不該問的嗎?柳絮不安起來。
然后她聽見了一句咕噥。
“什麼?”柳絮沒有聽清。或者說,她聽見了幾個音節,但那內容讓她覺得自己無疑是聽錯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頭,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著柳絮。一句話從她嘴里迸出來,鏘然落地。一瞬間,整個教室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臉都轉向這里。
有人要殺我!
她說的是這句話嗎?有人要殺我,聽錯了吧,怎麼可能!柳絮愣愣地,覺得整個人都沒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