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妹妹約好拔媽媽的管子,是誰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電話給強生公司調度,把爸爸叫了回來。
為什麼要叫爸爸呢,為什麼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許,是不敢直面那拉過鉤的約定吧。一個退縮的懦夫,一只鴕鳥。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舊時光,腦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斷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過家家,跳橡皮筋。自從那件事后,再沒有過了。打鬧都沒有,妹妹變得對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讓她不安,讓她心寒。
回憶翻涌,難以止歇。等文秀琳回過神來,媽媽的床前已經空無一人。時間很晚了,妹妹沒上床睡覺,卻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干什麼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著怎麼繼續寫這封信。
事情發生得讓她毫無防備。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門被砰然推開是同時的,她壓根兒來不及轉過身,眼前就暗了。
文紅軍站在床前,擋住了光線。他盯著大女兒,文秀琳背對著她,沒入他的陰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體翻過來。文秀琳一臉驚恐,木然望著父親,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紅軍甩了女兒一個巴掌。“你在干嘛?給我吐出來!”
他看著女兒把信咽下去,便又給了一個巴掌。文秀娟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進來,幽幽立在一邊,看著淚流滿面的姐姐。
“姐姐,你還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個好大學,談朋友要耽誤學習,是不對的。你別生我的氣。”
文紅軍問那男的是誰,是不是同學,好了多久,到什麼程度。
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說。文秀娟湊在旁邊說,應該是同班的一個男同學,下課放學總湊在一起,看見幾次了。文紅軍又扇了幾巴掌,讓文秀琳滾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進來了。
過了半小時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勸他把姐姐放進來。
“姐姐身體一向弱,天氣那麼冷,她穿著單衣呢,回頭凍病了也影響學習。我看她肯定知道錯了,要讓她進來嗎?”
文紅軍不說話,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領了進來。
文秀琳一聲不吭。文紅軍坐在妻子床頭,幫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兒一眼。過一會,他關燈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她的視線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見上鋪的妹妹。
然后她聽見上鋪輕輕飄下來一句話。“姐姐,要做對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無名火涌起,她想你為什麼要直接告訴爸爸,為什麼不能私下里勸誡我……
她忽地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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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做的,正是那個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沒資格說什麼。
妹妹在做對的事,但她覺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許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閉上。說了那句話,沒聽見下面有什麼動靜。姐姐也不能有什麼動靜,爸爸還沒打呼嚕呢。
她也在想著那個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頭說的,不去告發,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會怎麼樣?
姐姐,你真是單純,會覺得不把爸爸找回來,而是和我一起干,媽媽會和現在一樣。呵,我們把媽媽的管子拔了,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發現媽媽還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來了,你猜我們會怎麼辦?你真的覺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沒事的媽媽嗎?
姐姐,你逃過了一劫,而我還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發了燒,綿延一個多星期才退盡。文秀娟照顧的她,不管依哪個標準,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燒剛退就是數學和英語的摸底考,當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級前三的妹妹,成績總在中上游徘徊。這學期本來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這一天文紅軍傍晚回來的時候,文秀琳在上補習班,還沒到家。文秀娟一邊守著爐子上的湯,一邊捧著本剛淘回來的《傳染病學》讀。書架上有半層是文秀娟的書,都是舊書店里三錢不值兩錢買回來的,用的是修車打工攢的錢。其中有十幾本是醫學及護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來回看了好幾遍。
見文紅軍回來,文秀娟擱下書,幫爸爸打下手。其實也沒什麼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著,青菜也洗干凈了等著下鍋,前一天還剩百葉結包肉,熱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醫學院,我想當個醫生,把媽媽治好。”說這句話的時候,文秀娟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動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聲,青菜下鍋。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兒遞過來的盤子里。
“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供不起兩個人念大學。你讀個護校就行,早點畢業工作,好幫襯幫襯。”
文紅軍看了女兒一眼,文秀娟低著眉,臉上一層異樣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學,就再說。”
這句話從文秀娟心里的驚濤駭浪間穿過,輕輕抵上心頭,旋即被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