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著。阿姐,阿姐。
有很多其他的話想說,比如你醒一醒,比如一路走好啊。但文秀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把那些說出口。最終,她反復說著的,也只有那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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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那麼長時間沒有給你去信,我過了一個相當槽糕的暑假,原本也有旅行的計劃,但是全都泡湯啦。我出了場車禍,挺嚴重的,幸好活了下來。現在身體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不過因為右手的骨折還沒有好,所以我是在用左手給你寫信呢,字跡上你應該能看出些不一樣吧。
上封信里,你說了些看上去對你相當困難的事情。每個人都會碰到困難的事,就像我這段時間。關于對錯,每個人,你,我都會做錯事。談一些我對做錯事的看法,既然人人都會做錯事,那麼關鍵其實就在于能做對多少事,不是嗎?糾結于曾經犯下的錯誤和當下犯下的錯誤,對我們做更多正確的事情有沒有幫助呢?我總覺得,要給自己多點機會,也給別人多點機會。
冬至。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而此前的夏天則酷熱。這是難熬的一年。對文家還活著的三個人而言,一個失去了長女,失去了最能讓他放心和寄予期望的家庭成員,整個家庭的未來別無選擇地將落在最最聰明伶俐的次女身上;對另一個而言,她作出了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抉擇,然后失去了姐姐,曾經有幾個瞬間她動搖甚至后悔過,但她也明白,如果重來一次,一切不會有變化;對于剩下的那個,她早已失去了自我,文紅軍一直堅持相信她依然有意識,只不過處于似醒非醒的淺夢狀態,像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夢魘。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這一年她所經歷的,會對她的蘇醒有所幫助。
早晨七點,父女二人在西寶興路火葬場取出寄存的文秀琳骨灰盒。盒子用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由文秀娟捧著,坐在文紅軍出租車的后座上,開到墓園。
打著黑傘,把骨灰盒護送到墓穴,放進去。一個小小的空間,然后被水泥封住,陷入永遠的黑暗中。文秀娟目睹了姐姐最后的歸宿,與文紅軍一起垂淚。
碑上照片中的文秀琳含笑盈盈,她定格在這一刻,然后隨著風吹雨打斑駁黯淡下去。上完貢品,香燃盡,文紅軍對文秀娟說,你得把姐姐的那份一起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姐姐在天上看著你。
文秀娟嗯了一聲。
“爸,你先走吧,我再多陪姐姐一會兒。我知道路,自己回去。”她說。
文秀娟一個人站在墓碑前。她望著墓上熟悉的名字,望著碑上熟悉的臉孔,她以為會憶起許許多多的往事,奇怪的是并沒有,好像一個人永遠地被剝離出去了,連同過往的痕跡。
她從包里取出簫,文秀琳最后的愿望,就是想要聽她吹一曲。如今,也只有在墳前吹給她聽了。
簫取在手上,卻遲遲沒有吹響。
“不,姐姐,你不會想聽的。”文秀娟輕輕說著,把簫放了回去。
“姐姐,現在你已經在天上了。你總應該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死的了。你怎麼會還想聽我吹簫呢。”
“我會把你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再見,姐姐。”
四、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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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委培班正在進行隊列訓練,指導員跑過來喊文秀娟出列,說你家打電話到連隊了。
接完電話文秀娟向指導員請假,說有很多年沒有回國的長輩從英國回來,在上海短暫停留,整個家族想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話,今天晚上就能回營房。指導員說不用那樣趕,你明天回來就行。文秀娟是班長,事事都爭先表率,沒一點嬌氣,兵哥哥們都很看得上眼。
文秀娟換了便裝往營門走,戰雯雯追上來說,你家是住法租界那兒吧,能不能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個靜安面包房的別司忌,饞死啦,方便嗎?文秀娟說方便的,不過你怎麼這樣跑過來了。戰雯雯說教官讓我們休息呢大班長。文秀娟笑笑,說那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喂喂兔子。
一輛擦得怪亮的黑色紅旗轎車停在營門口,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人守在車前。文秀娟沖他笑笑。中年人趕緊打開后座的門,文秀娟攏了攏長發,彎腰坐進去,他還用手小心地在頂上擋了擋,一副怕大小姐撞到的模樣。文秀娟搖下車窗向戰雯雯搖搖手,戰雯雯愣在那兒,嘴張成O。
車子開進城里,在一個公交車站前停下來。文秀娟數出十五張大團結給司機,她大半的存款都在這里了,卻并不心疼。錢總是要用的,用在刀口上就行。
“謝啦。”司機說,“下次有活再叫我好啦,我還能找到比這更加好的車子。”
文秀娟說好的,謝謝你。
輾轉四條公交線路,抵達墓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春日乍暖,小風輕寒,一年的好時節就要到來,還有八天,就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節了。
文秀娟站了一路,始終腰桿筆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