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時不時越過茂密的樹冠,瞧得山上刷得雪白的高墻以及金燦燦的琉璃瓦。這一切,都是他長大的破敗小廟中不曾見過的。
小和尚瞧了眼遠遠在前方引路的千佛寺和尚,光鮮的衣衫和抹了桐油的锃亮頭皮,他局促地拽了拽身上改小的舊僧衣,不禁問道:
“師傅,咱們真的和千佛寺是一家的麼?”
老和尚了悟胡子一顫,眨巴眨巴眼睛說了句俏皮話。
“誰家還沒個發達的親戚?”
別看這師徒倆個一身寒磣,但與這豪奢的千佛寺還真是份數一脈。
這千佛寺最開始并不叫“千佛寺”,而是喚作三佛寺。
相傳在三百年前,郁州一帶地龍翻身。當時這郁州城外緊挨著立著兩座山,一大一小好似大人牽著小孩,附近人便喚它叫爺孫山。可這一番山塌地陷,那孫山就抹掉了“腦袋”,露出山腹里一個直通幽冥的魔窟。
霎時間,窟中妖魔一涌而出,不過幾日,郁州是白骨遍地、怨氣沖天如云蔽日,當時此間有三位同門的高僧空見、空性、空衍,三位高僧不忍生靈涂炭,便自投魔窟,化作三身佛鎮化邪魔,庇佑了一方安寧。三人的徒子徒孫為了看守孫山的魔窟,便在這爺山建了這三佛寺,后來寺中出了變故,老和尚這一脈出走,三佛寺也改作千佛寺了。
然,雖分出了支脈,兩方的關系卻也沒惡化,老和尚這一脈仍舊承認自己千佛寺的身份,每當宗主圓寂后,法身也都會送回千佛寺,放入那化魔窟,與祖師一同鎮化妖魔。
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最后的歸屬也是一抹塵土寄入山窟吧。
老和尚正暗自感懷。
“師傅,師公他老人家明明已經證得肉身不朽,你怎麼還把金身燒成骨灰呢?”
老和尚聽了頓時一個激靈,趕緊前后瞧了瞧,見得無人注意,才松口氣,嗔怪地瞪了小和尚一眼。
“我是怎麼說的……放聰明些。”
小和尚翻了個白眼,接了下一句。
“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做的事不要做。”
老和尚滿意點點頭。
小和尚卻是討了個沒趣兒,干脆又打量起沿途景致。
此時,山道旁漸漸少了怪石老木,多了亭臺樓閣、飛檐畫棟,兩側里,開始見著各式各樣雕琢精致的石像,好似迫不及待要讓訪客見識到——什麼叫珈藍寶地,什麼是佛法莊嚴。
小和尚瞧著瞧著,眼中每多一份新奇,臉上就多一分疑惑。
這是佛法麼?
雖沒開口,但老和尚如何不曉得弟子心中所想。
想當年,他第一次跟著師傅歸山,也是這般疑問,也是這般年齡。
只不過當年的老和尚,人死燒成灰裝進小小盒中,當年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帶著個新的小和尚,又走上這條故道。
長階漫漫,溪水泠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這是祖師的詩?”
老和尚了悟含笑點頭。
想當年,三僧中空見慈航普度,空性法相莊嚴,空衍曠達風雅,素有詩僧的美名,也因了這份風雅,還有起一靈不昧轉世為人的傳言。
“師傅,傳言說咱們師祖轉世托生不忘前塵,既然如此,他老人家為何不回寺呢?”
“當然是因為傳聞是假的。”
前方忽的插進一個粗豪的聲音,前方迎面走來壯碩的中年和尚,正是武僧頭子了難。
山間夜寒,他卻只松垮垮披了件單薄僧衣,露出濃密的胸毛和堅實的筋肉。他邁開步子,虎虎生風。
“不過是些禿驢作得幾句歪詩,拿著空衍祖師的名頭招搖撞騙罷了。”
他先沖著老和尚行了一禮,而后一巴掌拍在老和尚的肩膀,把那老身骨砸了個趔趄。
“了悟師兄,多年不見,老當益壯嘛!”
………………
化魔窟窟口在孫山頂部的平臺上,四周皆是峭壁,唯有一道索橋與爺山相通。
若非沒有其他路徑,了難是不樂意踏上這索橋的。他體型太大,身子太沉,一個人能頂三四個的分量,這座三百年的造物在他腳下,總是加倍的嘎吱作響與搖晃,好似下一刻就得散架一般。
不過了悟師徒倆個倒是習慣了穿山越嶺、走村訪寨,這點搖晃也如履平地。
好不容易過了索橋,了難抬頭一看頓時臉色發黑,但見一個幽深洞窟前,一幫子赤膊的僧人借著酒肉搏戲正歡,連索橋上來了人都渾然不知。
“你們這些兔崽子,就是這麼做看守的?”
他當即便惡狠狠沖上去,挨個踹成狗啃泥。完了,還不解氣,揮起砂砵大的拳頭,砸得這幫僧人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好了好了。”老和尚慢悠悠跟過來,“時候不早了,了難師弟,咱們還是先把我師父的法身安置好吧。”
喝酒吃肉賭博,也算是千佛寺和尚一大特色。這了難所惱怒的,更多的是在北宗人面前丟了顏面,瞧著老和尚遞來了梯子,他也利索地下了臺階。
“以后再收拾你們!”
又叱罵了一句,他便引著師徒倆進了化魔窟。
………………
小和尚常聽得師傅提起化魔窟,在老和尚口中,這化魔窟充滿了傳奇的色彩,可如今親眼見了,卻沒想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