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狂喜不已,有什麼比身處詭境,自己依仗的本事再次歸來更讓人興奮,更讓人安心的呢?
但成梁反倒汗毛倒豎。
他很清楚,先前的法術失靈,在于鬼城,在于城隍。而現在法術能用了,鬼城也不見了,那麼,城隍又在做什麼?
他瞪大了雙眼,望向記憶中城隍所在方向。
黑暗中好似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他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細些,卻突然發現那影子身后冒出一點幽蘭的鬼火,那鬼火迅速擴大,最后形成一個人的模樣。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無數的魂魄在那影子身后一一浮現,匯集的光輝也照亮了他們生前佇立的影子。
笏頭履、進賢冠,身披蟒袍,腰纏玉帶,一如廟中城隍模樣。
緊接著,成梁便見得那城隍引著眾鬼,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抱手、躬身、俯首,竟是帶著身后群鬼向著自己一行人的方向俯首叩拜。
這一拜讓成梁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既是因為驚訝,也是因為恐懼。
城隍叩拜的對象自然不會是他,也不會是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換而言之是他身后的某種東西。
而他的身后有什麼?
他不敢看,他的本能拼命地提醒著他不要回頭,
但很快他就感到背上寒氣上涌,一股輕薄的霧氣攀上他的肩頭,絲絲縷縷像是幽深水波中的細藻,蠕動著附上了他的臉孔。
莫名的恐懼好似隨著薄霧潛入了他的身體,死死攥住了他的心智,迫使他一點點扭頭過去。這一剎那,他只感到自己的脖子前所未有的僵硬,好似每轉動一點,骨頭、經絡乃至于血管皮膚都在咔咔作響。
最后,他最終扭過了頭,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朦朦的霧。
霧中……什麼也沒有?
不。
“咚。”
水波、霧氣與冷光交融處,忽的響起一陣鼓點。
每一鼓都好似敲在人的心頭,強硬地摁住心臟隨之跳動。
緊接著,一點翼角刺破薄霧,雕著嘲風,刷著朱漆,再是飛檐,再是斗拱……半座華貴建筑竟從霧中緩緩浮現。
宮殿?
這念頭剛從人心頭升起,那霧氣便驟然沉降。
一點一點露出霧中種種。
先是無數招展的旗幟長幡,再是數百騎鮮衣怒馬的騎士,再是手持鎖鏈的兵卒,再是各式鼓吹,再是鎧甲鮮亮的侍衛,再是持扇的宮娥,再是捧燈的仆役,以及……
成梁瞳孔緊縮。
……“宮殿”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不!那舌長三尺的是吊死鬼,渾身發白浮腫的是溺死鬼,骨瘦如柴而腹大如鼓的是餓死鬼,頸上空空如也的是斷頭鬼……那“宮殿”底下壓著的竟然全是露出了厲像的惡鬼。
那里是什麼宮殿?分明是一架以無數的惡鬼作牛馬、作車輪,碾著惡鬼的哭嚎緩緩而行的鑾輿!
這究竟是哪家神圣?!
冷光照得水波幽幽,隊伍寂靜無聲。
沒由來的,成梁想起書生說過的一句話:
可曾聽聞平冶城隍的傳說?
升起些許頭緒,還沒待理清。
“小神平冶城隍陳敬道,叩見上神。”
群鬼的呼喊如同山呼海嘯,緊隨其后。
“叩見泰山府君!”
…………………………
再愚鈍的人也該發現自己的處境了。
前一刻還在歡呼的白蓮教眾人,此時如同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鴨子,惶惶無言起來。
泰山府君,東岳大帝,治人間萬物生死之神。
再如何乖張的惡徒在這尊神祗當前,也得提心吊膽,閉嘴無言唯恐招來禍事。
然而,就在這當頭,一個讓白蓮教眾人咬牙切齒的聲音忽而響起。
“臣,龍虎山正一道十七代弟子,酆都北陰大帝座下速報司活人吏,韓知微請奏。”
書生手持一枚敕書,越眾而出。
“今有白蓮教以妖法亂世,殘虐世人,其匪首率眾嘯聚于此,圖謀不軌,謀害忠良。故臣請于此地開賞善罰惡司,令諸判官,秤量此間諸人罪業,厘定善惡。”
他躬身再拜,面上無悲無喜,但心中卻難免忐忑。今夜一番辛勤,成與不成就看這一遭。
還在也沒讓他久等。
那鑾輿里傳來一個縹緲的回應。
“準!”
………………
成梁早已是手足酸軟、心亂如麻。
城隍爺也就罷了,怎生連泰山府君也都冒出來了!
他倒不疑有他。
在鬼城的客棧中的種種詭異,眾人就已經確定了城隍的身份。而又能讓城隍爺率領百鬼跪拜的,又怎麼會是冒名頂替之輩?
這個昔日軍中猛將已被驚懼擊倒,腦中一片空白,連帶著書生說了些什麼,他都一概沒聽進去。
直到耳邊聽得白蓮左使一聲斷喝。
“走!”
身體便下意思行動起來,緊跟住新主子的步伐。
然而。
已經晚了。
他們的結局從踏入這城墟的那一刻起已然注定。
……………………
“泰山府君為天下城隍魁首,每隔數十年,都會巡視天下城隍,時而也會沿途獎勵良善,懲罰罪惡。按理說,神明行蹤難測,基本不可能撞見。但我好歹在陰間掛職,還是有些小道消息,譬如平冶的城隍收攏了許多枉死冤魂,府君無論如何都會走上一遭,而府君到訪之日,也是這鬼城現世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