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這濁浪翻涌的“大海”越來越陰沉,越來越低矮,好似下一刻就要垮下來,淹沒人間,壓得人不由得縮起脖子。
而在爺山之上,漩渦的中央。
云翳已然蜂擁簇擁成一座巍峨云山,自云海垂下,色澤宛如玄鐵鑄就,沉沉壓向爺山。
雷光在其中時不時迸起。
隱隱見得一條龐然大物露出只鱗片爪。
…………
凡人何曾見過這煌煌天威。
法臺前,方才還算整齊的軍陣早就亂成一片,祈禱聲、誦詠聲、哭聲、笑聲不絕于耳,有人俯首叩拜,有人干脆就匍匐在地念念有詞。
忽而。
某個年輕的府兵叩首起身,發覺自個兒額頭粘上些濕潤粘稠,用手擦拭一看,卻是些腐臭發黑的液體。
哪兒來的?
他下意識低頭一看。
但見身下的青青野草綴著嫩黃的野花,但卻在短短幾秒之內,蜷曲、發黑、腐爛,最后化成一攤浮著軟爛根莖的腐水。
他愣愣一抬頭,入目處,盡是一片腐爛發黑。
他尖叫一聲,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
也在此時。
被天上異相吸引的人們終于發覺,那腐化不斷地在腳下蔓延,驚得人們一連退卻了十余步,終于才將將止住。
可沒等緩上一口氣。
“快看!”
還是那年輕的府兵指著前方,驚惶出聲。
眾人慌忙看去。
但見方才還漫山蒼翠的爺山,只剩下無數光禿禿的樹干,從腐水間探出,像只腐爛的刺猬。
而失去了樹葉的遮蔽,眾人可清楚地看見,在那怪林之中,總有身影閃動。
那是一群群活尸下得山來。
在山腳處,在一眾活人的對面。
匯成一片漫無邊際的尸潮。
“師祖祖!”
正在輔助科儀的龍圖驚呼出聲。
“嗯。”
羅玉卿沉著臉,點點頭。
此情此景,已然無需多說。
佛光已滅,尸佛出世。
…………
軍陣之上。
盡是一張張慘白面龐,與一雙雙猶疑不定的眼睛。
而那個年輕的府兵更是雙股戰戰,褲襠里隱隱有些濕意。
忽的。
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他的腦袋,蠻橫地將其推了一個趔趄。
接著。
一員頭頂鳳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大將越眾而出。鐵靴踏著腐水,一連走出十余步,而后叉著腰盯著尸群。
“呸!”
他惡狠狠吐了口唾沫,這才轉過身來,施施然取下兜鍪,露出一頭蒼蒼白發。
卻是位須發截白的老將。
他的聲音洪亮震耳。
“老夫姓盧,年歲六十有二,家在城南。先帝在位時,也做過幾任雜號將軍,打過海寇,剿過妖匪,平過蠻賊。殺人殺得煩膩,辭官歸家已有十余年。聽聞妖魔作亂,城中人人聞之色變,老夫卻二話不說,自薦到此作爾等統帥。”
人群里,有人說道。
“我認得他,他是盧員外,我在他家做過傭咧。”
老將卻怒斥道:
“閉嘴!軍陣之上,要叫將軍!”
此言一出,軍中立刻喏喏,他點點頭繼續道:
“臨行前,我那老妻問我。州府里的大人們尚且怯懦,你一刀都提不動的老朽,逞什麼能?難道便不怕妖魔麼?”
此時,山腳下的活尸越來越多,濃烈的腐臭順著山風襲人。
軍陣里又是一陣騷動,老將好似渾然不覺,只繼續道:
“怕!怎麼不怕?是人都怕!怕得我當時就多吃了兩碗蕺菜團子。”
蕺菜就是魚腥草,也叫折耳根,因為氣味腥臭古怪,是貧賤人家才會吃的野菜。
(沒罵人啊,這玩意兒我也吃的)聽得盧員外這麼個致仕的將軍也吃這種食物,縱使氣氛緊張,也引起了幾聲哄笑。
老將卻正色道:
“你們也別笑,年輕的時候挨過餓,如今即便富貴了也就好這一口,每頓不吃上一些,總覺得不夠飽。老夫多吃那兩碗,沒其他意思……”他拍了拍肚子,笑得坦然,“只怕今天死在這兒,沒機會再吃罷了。”
此言一出,軍中愈加戚戚,甚至于隱隱聽著有人哭泣。
老將只是神情平靜。
“我的老妻又問我:怕,為什麼還要來?”
軍陣中,抹眼淚的抬起了頭,失魂落魄的回了神,猶疑不定的轉來了目光。
“簡單。”
在各色復雜目光的注視下,老將舉起手,掰著手指一件件說道:
“因為田土里谷子未熟;因為園子里瓜果才抽芽;因為圈里的母羊剛下了一胞崽;因為祖宅才翻新了磚瓦;因為年近八十的老母臥病在床;因為老妻腿腳不便;因為大孫子才學會走路,小兒子還在娘胎里沒出來!”
這絮絮叨叨的盡是家里短長,卻說得一眾人呼吸漸漸沉重。
“所以我來了這里。”老將軍指著腳下,“來這里與那些妖怪拼命!”
“因為我知道……”
他的聲音漸漸激動,以至于沙啞破聲。
“如果我不拼命,我的田土就會被妖魔糟蹋;如果我不拼命,我的妻兒老小就會被妖魔所殺;如果我不拼命,我盧家就會斷子絕孫,列代祖宗都會在地下戳我的脊梁!”
老將已然面目猙獰,須發皆張。
“現在,我又問你們……”
他一雙眼睛彷如噴涌著烈火,灼燒著軍陣中每一個人。
“你們有田業麼?”
稀稀拉拉有人回到:
“有。”
“你們有妻兒老小麼?”
回應熱烈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