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來,她為了追尋小兒子徐少彬死亡的真相,為了討一個公道,早就拋下了農村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選擇大兒子的家為落腳點,四面奔波。
她曉得大兒媳婦少芬不待見她,輕手輕腳地進了門,自個兒地去廚房下碗面當晚飯。
可到了客廳,卻意外地瞧見大兒子兩口子都坐在飯桌前。
兒媳婦還熱情地起身,一反常態地不叫“老太婆”,改叫了聲“媽”。
“媽,你回來咯。快點來吃飯,我們等你好久咯。”
曹小芳這才注意到,飯桌上擺滿了菜肴,當中那一大盤,居然是她最喜歡的“甜燒白”。這可就奇怪了,這種又甜又肥又膩的東西,家里只有她喜歡,兒子、兒媳、孫子是嘗都不愿意嘗一口的。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媽,你說啥子哦?”
兒媳婦一口一個“媽”,叫得比婚禮了上發紅包時還甜,殷勤地取碗筷,盛飯盛湯。而大兒子則在一邊看著,沉默得像塊石頭。
直到曹小芳怪不自在地坐下,剛拿起筷子。
大兒子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你又去劉瘸子屋了麼?”
曹小芳曉得大兒子不喜歡她的斗爭,只含混回到:
“有點事。”
“我不是讓你不要再去嘛?”
大兒子語氣很硬,曹小芳也皺起了眉頭。
“我說了,有些事要去商量。”
“有啥子好商量的?我說了好幾次了,這回兒拿到賠償就該收手了,憑你們斗不過洪岱海的!”
“賠償?!”
曹小芳本就心情郁郁,這一下,更是點燃了怒火。
“我是為了錢麼?我是為了少彬!”
可是,這次一向言談不多的大兒子,居然也沒讓步結束爭吵的意思。
“少彬早就死了!”他一下站了起來,“媽,你不能為了死人折騰活人!”
這時。
玄關突然響起一聲“叮咚”的門鈴聲。
兒媳婦推了把大兒子,可情緒激動的母子倆都沒有理會。
“啥子叫活人?啥子叫死人?”
曹小芳也扔下筷子,從椅子上起身,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隨著憤怒而顫動。
“少彬是你兄弟,是我兒子!”
“少彬是你兒子,我就不是?”
他紅著眼。
“這十年來,你沒掃過一次屋,沒煮過一頓飯。少芬坐月子那會兒,你不在;二妹出嫁那天,你也不在;前幾年,我出車禍住院,你還是不在!每天就是東跑西跑,這個家對你就是個旅館!”
曹小芳心中的怒火,好似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通透。
“我曉得,但只要扳倒了……”
“你曉得?那你曉不曉得我店里生意不好做,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有人檢查,有人搗亂;你曉不曉得,少芬在公司就是個受氣包,加班最多,獎金最少;你曉不曉得,洋洋性格孤僻成績差,是因為他在學校受同學孤立,遭人欺負?”
曹小芳一時沉默。
她當然知道。
近幾年來,自打她接觸到真相,越來越觸及紅茅的痛腳后,這些明里暗里的排擠與打擊,就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它們有的直接來至于洪岱海的狗腿子;有的來自于討好洪岱海的人;有的來自于恐懼洪岱海的人;更有甚者,是來至于跟風作惡的人。
她自己咬緊牙關不屑一顧,這些排擠與打擊,就自然而然地轉向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曹小芳知道,因為這個,周圍的人笑他,兒子怨她。
可是。
追求真相有錯麼?討公道有錯麼?做正確的事情有錯麼?
即便有錯,十年來,這事已然成了她的執念,成了她活著的動力。如今,眼瞧著一切都將圓滿,她又怎麼可能放棄,怎麼舍得放棄呢?
她無言以對,只得生硬地轉換了話題。
“洋洋呀?”
這是她可愛的大孫子,是她與兒子的關系愈加僵硬間的潤滑劑。
“臥室的,睡咯。”
兒子也生硬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
“叮咚。”
門鈴聲再次響起。
這次不需要兒媳再推,他便起身開門去了。
曹小芳不自覺松了口氣,她撿起筷子,卻因著心煩意亂沒法子下箸。她隱約聽得門口簡短而莫名其妙的對話。
“在不在?”
“在。”
隨后,就是一陣凌亂的腳步。
她詫異回頭看去,瞧見兒子木著臉回到了飯廳,在他身后是四個穿著白大褂疑似醫生的人。
之所以是疑是,是因為這四人都是身材壯碩的大漢,而且頭發很是茂密。
在曹小芳打量這四人的時候,這四個白大褂也沖著她笑,露出四副白森森的牙齒。
沒由來的,有股子顫栗感從她的尾椎一路蔓延上了頭皮。
她問兒子。
“他們是作啥子的?”
“他們是醫生。”
“醫生?洋洋生病啦?”
“媽,是你病咯。”
“我哪點兒病咯?”
“你腦殼生病了。”
………
半個小時候后。
徐大華木著臉,獨自坐在飯桌前。
一個白大褂去而復返。
“簽字嘛。”
他把一頁表格放在徐大華面前。
徐大華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盯著那盤甜燒白。冷膩的肥肉上,撒著一層白糖,一口都沒有動過。
白大褂笑了笑。
“你放心。”
他說道。
“錢已經打到你卡上了。”
“你那個店,從此以后,再沒得人騷擾。”
“你老婆明天就可以到集團上班。”
“你兒子可以轉校到市重點高中,讀尖子班。”
徐大華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