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道:
“你這廝最是吝嗇,平日里虧虐兒媳也就罷了,就連懷了娃兒,竟也不肯予她一口飽飯。活活把人餓出了失心瘋,生生啃吃了自己的骨肉。”
鄭屠子怒目圓瞪,噴吐著唾沫星子。
“你說!這小娃子的死,難道沒有你的一份兒?!”
王婆越聽越驚,越聽越怕,末了趕緊擺手叫屈:
“屠子莫要亂說!這話傳出去,可讓老婆子如何出去見人?”
“我何曾虧虐與她,又何曾吝惜幾口吃食?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家的骨血,我即便愿意餓著她,難道還會餓著我的孫兒?”
“實在是臨盆這幾日,她的胃口大得像個無底洞,填不滿、喂不飽啊!”
王婆大倒苦水。
“你去看看我家的米缸,翻一翻我家的床板,是一粒米沒有,一枚銅子也無,都拿來填了她的肚子。就是我家那條養了十來年的老狗,都宰了給她燉湯吃。”
“即便如此,還是喂不飽她的肚子。”
王婆指著撐墻的柱子。
“你們看看,她連樹皮都啃了一塊,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辦法嘛!”
她說得凄慘,可鄭屠子卻是半個字兒沒信,只是揪住她的領子呵呵冷笑。
王婆急了眼,“哇”一下哭了出來,兩腳在地上亂蹬,撒起了無賴。
“打人咯!殺人咯!你個賤人活著害死了我孫子,死了還要讓你的姘頭害死我啦!”
鄭屠子聽得青筋直冒,管他有沒有捕快在場,就要報以老拳。
卻被年輕捕快招呼人手給制住,他自個兒徑直上前,沖李長安皮笑肉不笑。
“李道長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
李長安三個被捕快們半是請半是攆給趕了出來。
到了門口,才發現張家兄弟、水貨劍客與馮道人都已經聞訊趕到,只是他們來晚了,連門都沒讓進。
見到三人出來,趕緊湊上來一問究竟。
道士也不隱瞞,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都講了個明白。
眾人聽了,氣憤者有之,沉思者有之,茫然者也有之。
道士懶得猜測他們心中所想,只打量著眼前的小村子。
……
院子前圍觀的群眾早已散去。
男人們扛著鋤頭回到田間勞作;婦人們相約去村邊的河溝浣洗衣物;男孩兒們拿著樹枝追逐打鬧,女孩兒們用泥水扮著“家家酒”;三兩個老人在路邊拉著家長里短;幾只土狗臥在樹蔭下睡著懶覺;一個剛下地的娃兒揪著狗耳朵“呀呀”亂叫……
亂糟糟里偏偏透著井然有序。
這大抵就是鄉間生活的樣貌。
光看眼前的田園畫卷,誰又能想到村中才有人死于兇殺?甚至于尸體尚在,血跡未干,查案的捕快還沒離開了?
一時間。
道士覺得王家兒媳的死,實在是微不住道。就像往池塘里投下了一顆石子,盡管激起些許漣漪,但眨眼又歸于平靜。
似乎那點新鮮勁兒一過,村中人又一絲不茍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軌跡。
村子又祥和而寧靜了下來。
可漸漸的。
道士覺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泛起了些許朦朧。
好似遠山上繚繞不散的霧氣侵入了人間,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顯得如夢如幻。
可一眨眼。
明晃晃的陽光照得視線中的一切分外清晰。
新鮮中帶著臭味兒的空氣撲鼻而來。
一切的一切再真實不過。
…………
王家院內。
捕快們分頭去尋求線索,留下一老一少兩個仵作檢查著尸體。
年輕的仵作摸索到尸體的肩胛骨。
“嘶。”
他猛地抽回手,方才好似被什麼東西給蜇到了。
剪開尸體背上的衣衫,他詫異地發現,尸體自肩胛下方的小半邊背上,長著一些稀疏的黑色短毛,硬得像針。
“阿爺。”
他喚來老仵作。
“這是什麼?”
老仵作瞥了一眼,不咸不淡擺手道:“與案子無關,不必理會。”
“可是。”年輕仵作不甘心,“人身上怎麼會長這東西?”
“生病了唄。”
“什麼病?”
“窮。”
“窮怎麼是病?”
“呵。”
老仵作笑道:
“人窮得狠了,什麼毛病都有。”
說完,收撿起工具。
“記上吧,與往常一樣,并無其他外傷,死因仍是一劍穿心。”
年輕仵作聽話照做,只是末了看著尸體瞪直的雙眼,捏著隱隱作疼的指尖。
莫名的。
淡淡的心悸縈繞不去。
…………
這一趟走下來,李長安自覺沒找到有用的線索,回到了城中,幾人各自告辭散開。
而道士才回邸店。
就瞧著這家的小丫頭和隔壁酒坊的兒子在院子的走廊間打鬧,或者說,是阿梅揍得男孩兒抱頭鼠竄。
而女主人則在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高聲招呼。
庭院里。
店家和隔壁酒坊的老板圍坐在一方石桌上,一個愁眉苦臉,一個唉聲嘆氣。
瞧見了李長安,店家眼睛一亮,不由分說就把道士拉了過去。
但見石桌上沒別的東西,就只有三個杯子三壺酒。
店家沖道士拱了拱手,解釋起來。
原來瀟水有個別處沒有的節日,喚作“酒神祭”。節日上有個壓軸的節目,就是從瀟水所有酒坊的新酒中,選出最好的一壺祭奉給酒神,以庇來年酒業興旺。
城中的酒坊無不以選中為榮。
隔壁酒坊老板前年惜敗,今年自然要一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