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俺老邢可是清白人家,哪里會認得什麼妖魔鬼怪?!
“是貧道唐突了。”
道士瞧得對方面色有異,一拍腦門,向旁人要了跟火把。
但聽得“滋滋”的炙烤聲伴著焦臭與肉香并起。
李長安又將頭顱“光潔一新”的面孔轉向邢捕頭。
“現在呢?”
老邢已然瞪大了眼睛。
這……這不就是鄰家那個請來照料三個小娃娃的婆子麼?她如何成了妖怪?又如何能對從小看到大的娃兒下手?
邢捕頭腦中轟隆,一時激憤難制,氣血上涌,再度翻倒過去。
…………
李長安辭別眾人,回到邸店之時。
天光已經透亮。
但瀟水城還沉浸在狂歡后的疲憊中,慵睡未醒。
街上少有行人,邸店里也是冷清清的,唯有墻上的藤蘿和庭中的老槐交相輝映出幾分熱鬧。
店家聽著李長安推門的動靜,打著哈欠上來見禮。
“可需為道長備下朝食?”
“不用。”李長安笑道,“居士自去睡吧。”
兩人唱了偌,各自回房去了。
不出意料,房中已然人去樓空。
道士留在桌上的一堆吃食,別的無甚動靜,只有那一小袋紫藤酥被吃了干凈,渣滓都沒留。油紙袋里唯余張小紙條。
李長安取來,上頭一行小字。
“今夜子時,酒神窯頂。”
…………
酒神祭已到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最重要的一日。
按慣例,應在今天,在酒神窯中,挑選出上輪釀造最好的酒奉給酒神,以庇佑往后酒釀香醇、萬事如意。
也打今日起,舊酒可以出窖,新酒開始釀造。瀟水這座水上之城、酒坊之城,也從新開始運作,街頭巷尾又復將浸入花香與酒香交醉之中。
所以,午時方過,人們已然打點精神,再次著上盛裝朝著酒神窯聚攏。
官員、士子、豪紳、富商、酒坊老板等可以進入窯中觀禮,平民百姓就只得在外頭相候。
李長安和邸店主人一家沾了隔壁嚴家酒坊的光,得以混進了酒神窯看個西洋景。
入了酒神窖或說酒神廟,饒是李長安這個現代人,也不由為眼前的建筑嘆為觀止。
初到瀟水之時,道士也在酒神窖外轉悠過幾圈。當時,只從外面看,酒神窯不過是長街盡頭一處建在石臺上的圓形大殿,飛檐鎏金、碧瓦朱漆,縱使恢弘精巧,但也無甚出奇。
可萬萬沒想到,這大殿之中,磚瓦掩蓋之下,神廟的本體居然是一座巨大的深井,深入地下十余丈,寬可三十余步。
打個比方,就如同一棟將近十層的大樓倒扣而下。
井壁建有棧道、樓梯,相互勾連,并一層層鑿出許多石室,專用以儲藏酒水。據店家介紹,每年城中各家釀出的酒,都會搬入石室中陳釀至少一年。
借著酒神的恩澤,窖藏的酒會分外的香醇,這也是瀟水釀馳名南北的原因。
李長安對此不置可否。
反正他在外頭廝混了許久,這所謂“瀟水釀”的名頭從未馳進過他的耳朵里。
于是他稍作了解,就將目光投向井底。
井底別無它物,只一座法臺上供奉著一人等高的神像,與尋常莊嚴肅穆的神佛不同,這神像是個輕裘緩帶的男子模樣,正斜臥著舉杯痛飲,姿態放誕,衣襟散亂,頗有些魏晉之風。
該說,不愧為酒神麼?
法臺上還有位法師,帶著幾個小童子,主持祭禮。
法師拿著龍角,戴著神額,有些閭山法派的意思。
李長安再仔細看,這法師竟然還是位女冠,且白發披肩、身姿佝僂,面上的褶子層層疊疊,儼然已過了耄耋之年。
“那位老法師是?”
“那是青萍真人。”店家遙敬了一禮,才對道士解釋道,“城外水月觀的主持,左近有名的有道全真。道法高深,來往的客商都找這位仙長求符祈安咧。”
李長安點點頭,繼續看下去。
經過一番古怪的儀式,今年的酒魁也就是從城中數十家酒坊上百種新酒選出奉給酒神的佳釀終于出爐。
出乎意料,城中幾個大酒坊沒有入選,反倒嚴家這個小酒坊得了便宜。
嚴坊主旋即大喜,當場就打開窯藏,把此酒散去大半與諸人同飲,在場的酒家紛紛效仿。
一時間。
杯盞流轉,酒氣沖天。
不多時,美酒便傳遞到窖外、到長街、到橋樓、到舟船,城市舉杯同醉,歡呼震天。
可到終究。
美酒飲盡,日暮西斜。
繁華盡散,人們帶著熏熏醉意各自歸去。
當然,不包括李長安。
…………
李長安始終難以理解,這些個江湖人士選擇會面的地方為何總是奇奇怪怪的。
譬如,酒神廟頂。
夜幕深沉,兩夜的狂歡之后,瀟水城倍覺冷清。
道士獨自立在廟外一角,與粗重高大的朱漆梁柱相對無言。
良久。
他才認命地嘆了口氣,擼起袖子,把自個兒貼在光滑的柱子上,像條毛毛蟲,一點一點聳了上去。
花了老大功夫,總算把自個兒折騰到屋頂,小心避開脆弱的琉璃瓦,一路踩著屋脊到中央最高處的寶頂。
舉目四望。
勾月高懸,四野開闊。
街市坊間,燈火寥落,唯有紫藤在月光下,于寂靜的城市中渲出大片的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