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那個堪稱可笑的問題。
“你聽過蛙鳴麼?”
卻死死壓在了心頭。
她死死抿起嘴,最終放棄了抵抗。
下一秒。
周遭的所見再度清晰起來。
她發現自己仍舊在酒神窯內,只不過方才還陡直光滑的石壁,現在卻爬滿了藤蔓與花草,有雀鳥騰躍其間,尋覓葉底的蟲子。
她抬起臉。
陽光從再無遮蓋的窯口投下來。
亮得刺眼。
短短一瞬。
已然換了人間。
第83章 定計
虞眉攥著一只大蛤蟆。
這倒霉的家伙是她在酒神像爬滿青苔的腦門上逮到的,一身賴皮,青灰斑駁。
此刻被虞眉捏在手里,像是對著一件奇珍,反反復復來回的打量。
許久。
“幻術?”
“幻術當然有,可是哪個是真,哪個是幻,虞居士真的分清楚了麼?”
李長安示意虞眉坐下慢說,可虞眉只把快攥出尿的蛤蟆“噗通”扔進水里,腰桿挺得筆直,一對英挺的眉毛擰起來,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道士。
李長安便自個兒盤腿坐下,把連鬢胡子、發套、耳環等偽裝物件摘下來,露出本來模樣,虞眉卻只把眉頭擰得更緊了——看來確如酒神所言,幻境已然又過了一次輪回,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李長安思索了片刻,問道:
“虞居士并非瀟水本地人?”
“我是奉命而來。”
“多久?”
“已有十七日。”
李長安點點頭,這些都和酒神所言相符。
虞眉被設定成外來執行任務的鎮撫司暗探,她到瀟水的第一天,便是幻境里一次輪回的開始。
李長安再開口,這一次卻是把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兒都給倒了出來。
“瀟水坐落于群山之中,人多而地狹,地產有限,又操持著釀酒這類耗費糧食的產業,可說口糧全賴河道供給。
一日無糧船,居民便有一日之饑;一月無糧船,貧賤人家就有餓死之虞。居士到瀟水已有十七日,城郊碼頭可有半艘糧船靠岸?”
“過幾日,又是酒神祭,城內客商、優伶、游客匯聚。按說,這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可城外的江面上,為何沒有片帆往來呢?”
……
老實說,整個瀟水幻境的一點一滴、一草一木都是人為編造的,難免有疏忽之處,更何況,創造者又是個任性而為的人,在無數次輪回之中,之所以不被妖怪們察覺蹊蹺,不過類似于人在夢中不知為夢,被幻術所欺而已。
如今。
李長安把幻境里種種漏洞一點一點掰開,虞眉的面色也隨之一點一點陰沉起來。
甚至于。
用焦躁的語氣打斷了道士。
“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長安抬起臉,目光定定對著虞眉的雙眼,反問道;
“虞居士難道真沒有一點點察覺,你所見的瀟水是假的麼?”
…………
從決定拉虞眉入伙起,李長安就沒打算有欺騙與隱瞞。
于是。
他將幻境的由來、墮落、崩壞坦然告訴了對方。
“你說的都是猜測,沒有切實的證據。”
虞眉的聲音依舊清冷,可眼神中卻有掩不住的慌亂。
這模樣分明是在心底已相信了七八分,只是倉促間,難以接受而已。
李長安反倒有點驚訝。
畢竟相信“瀟水是假”容易;相信“自己不是自己,甚至于不是人”卻很難。
想來。
一方面是脫離了幻境,一方面又被道士一通忽悠,她的潛意識或者妖怪的本能開始影響她相信吧。
所以,現在的虞眉,從懷疑到確信,只需要有人再推她一把,需要一個比言語更加直接的證據。
于是。
酒神從石像中現身。
李長安的故事里多次提及他的存在,虞眉此時又心亂如麻,倒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你本是城中的老槐,是扎根于土地的生靈,你的生命承載于土地,記憶也同樣如此。”
酒神俯首拾起一尊草葉編織的小酒杯。
“飲下此酒,你將取回幻境每次輪回的記憶。”
虞眉取過酒杯,凝視著里頭盈盈作琥珀色的酒液。
不消多問,也知道她已然陷入了天人交戰。
許久。
她忽而放下酒杯,拔劍指向李長安。
眉目間的疑慮一掃而空,顯然已下定決心。
她說:
“打贏我。”
……
片刻后。
頂著只烏青眼圈的虞眉喝下了酒。
她雙目緊閉。
神色時而舒緩,時而緊張,時而憤怒,也時而歡喜,但最終,都化作滿臉的恍惚,睜開眼,愣愣瞧了道士半響。
“你何必回來呢?”
沒等李長安回話,虞眉臉上的恍惚之色便收起不見,又恢復了慣來的冷冽銳利,只是終于舍得坐下來,對道士問道:
“你既然費心費力把我拉來,想必心中也有計劃了吧。”
李長安瞧著同樣面露詢問的酒神,點了點頭。
“計劃談不上,但的確有個能拿來冒險一試的想法。”
他先問虞眉。
“虞居士如何看待瀟水幻境?”
虞眉冷冷道:
“一艘載滿牲祭的朽船而已,真人死時,便該一同沉了。”
很好。
至少目標達成一致了。
李長安點頭繼續說道:
“瀟水幻境如今已被幻蝶鳩占鵲巢,它的爪牙眾多,在幻境里,已然由暗轉明,成了氣候。我們若想毀掉幻境,它們就是最大的阻礙。但我私以為,最大的威脅卻不是它們,而是那些被幻境所惑,渾渾噩噩扮演著各式角色的妖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