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形實在使人撓頭。
難不成要釣出幻蝶這條大魚,光用大妖作餌,還是太輕了?
虎、牛、鳥。
李長安用茶水在桌上寫下這三個字兒。
它們分別代表著現如今幻境里僅存的三只大妖。
虎,是螭虎,是瀟水縣令。
牛,是嚙鐵,是本地巡檢司的巡檢。
鳥,是鬼車,是酒行的行首。
這三者的角色都是位高權重,本身深居簡出,平時也護衛森嚴,再加上幻蝶明里暗里的保護,可說很難找到刺殺的機會。
當然,難歸難,冒些風險,費些功夫,未必做不了。
但是,之所以刺殺大妖,本就是為引幻蝶現身,如若幻蝶繼續鐵了心不出水月觀,刺殺還有什麼意義呢?
更何況……
“客人,您的面好了。”
李長安不動聲色拂去字跡,抬起眼,是老板娘端著面款款而來。
她大概三十出頭,徐娘半老,風韻尤存,雖是荊釵布裙,但腰肢用衣帶收得極細,愈加襯得底下渾圓豐碩,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引來了不少注目,也招攬了許多生意。
道士的目光也難免粘了上去,卻不是因她的“小心機”,而是瞧見她走動間,裙擺下面似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
當她到了桌邊,放下面碗,彎下腰肢時,道士更是瞧見,裙下有凸起物在來回滑動。
好似藏著一條尾巴。
而更奇怪的是,周遭投來的或明目張膽或偷偷摸摸的目光,卻對這點毫不稀奇,視而不見。
也許是李長安的目光太過直白。
“客人,你往哪兒盯著呢?!”
老板娘的聲音透著股騷柔,與其說是呵斥,反是撩撥更多一些。
可當道士真與她對上眼,卻瞧見她的眼珠赫然變成琥珀色的豎瞳,眼瞼上生出細細的鱗片正向著周遭蔓延。
已有妖化的跡象!
李長安在心里默默道了聲“倒霉”。
這就是那個“何況”。
……
幻境的狀況日益惡化,漸漸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某些妖怪陷入了一種“將醒未醒”的狀態。身體某部分露出原形,比如尾巴、鱗片之類,但被幻境影響,周圍人連同它自己都會視而不見,可一旦遭到外部刺激,比如不該看到的目光,它們便會在短時間內迅速掙脫幻惑,變回妖魔。
這就意味著,道士與虞眉的行動須得慎之又慎,否則,難免橫生枝節。這也是他們選擇在夜間行動,白天修整的原因,無非避開一個人多眼雜而已。
……
“嘿嘿,你說瞧什麼?”
李長安不慌不忙,大馬金刀叉著腿,探手在胸膛口撓了撓,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你還能長尾巴不成?當然是看看娘子這尻子好不好生養!”
說完,突然就一巴掌拍了過去。
老板娘躲閃不及,被正中靶心。
“呀”的一聲,跳了開去。
回過頭。
紅通通的臉兒,水汪汪的眼兒,已然沒了豎瞳與細鱗。
她呸了一口。
“死相!”
在座的男人們頓時掀起了一陣歡呼,李長安順勢站起來,向周圍拱手,擺出得意洋洋的樣子。
正鬧騰的當頭。
“殺人啦!”
街面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嚎。
就見著一個雙手沾滿血污的男人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他的狀態很糟糕,身子抖擻個不停,嘴角、眼珠子各自扯著面皮,一張臉瞧不出是恐懼還是歡喜。
周邊人圍上去,或是詢問,或是撫慰,他一概置之不理,只是扯著嗓子,反復叫喚著:
“死啦!死啦!都死啦!”
惹得滿街矚目,連面攤里的座客們都探頭張望,甚至于有人扔下吃了一半的面碗,興匆匆跑去湊熱鬧。
李長安沒去瞧上一眼,他默默落座,將那碗面條拉到跟前。
羊骨熬成的乳白湯水里,漂浮著細切的白蔥與新鮮的青菜葉,底下的面條條條勁道、根根分明,瞧來巴適又頂餓,唯一可惜之處,便是在面條與菜葉上裹著許多黑斑,像是密布的蟲眼。
李長安取出隨身的葫蘆倒了些清水進去,那些怨氣所化的黑點就在碗中化作一縷縷黑氣緩緩蒸騰。
待到消散一空,道士落下筷子時。
又一撥巡邏的衙役終于姍姍來遲。
他們顯然對“洗地”的活計駕輕就熟。
一邊把男人拉去兇案現場,一邊驅散聚集而來的人群。
人們也當真聽話,乖乖散去,一丁點兒也不留戀,人們重歸歡喜,叫賣的依舊去叫賣,閑逛的仍然在閑逛。
方才那短短的一幕,仿佛微風吹過死水,那點漣漪眨眼就平息。
就連看熱鬧歸來的食客們,也只是端回碗繼續吃面,對剛才的一切只字不提,仿佛從未發生。
當真是一片祥和安寧。
李長安也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湯,留下幾枚銅子兒。
起身匯入了歡騰的人群。
…………
月黑風高。
在城南角落,某個寒酸房院。
邱二摸索起夜,才迷迷糊糊推房開門,被迎面的冷風一澆,打了個抖擻,惺忪睡眼睜開,跨出去的腳突兀頓在了門檻上。
門外黑漆漆的。
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它們互相疊合著,組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瞧來分外陌生。
尤其是那些紫藤,這幾天枝葉敗盡,留下虬結的藤,粗如長蛇,細如蚯蚓,從墻頭、屋檐盤繞著垂下來,在風里微微晃動彷如嘶嘶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