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口,聲音透著驚惶,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膽怯的年輕人,說出了記憶里最深刻、最驚懼的一幕。
“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
那聲音追問:“她為何要剝你嫂嫂的面皮。”
他卻只是倉惶重復著:“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妖女剝了嫂嫂的面皮……”
那聲音不得已換了個問題:
“你嫂嫂是何人?”
邱二的話語突兀頓了一陣,再開口近乎夢囈。
他說:
“我嫂嫂是貍兒樓的女工。”
…………
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翌日。
日落月升。
酒神祭如期來臨。
無論男女老少,不管貧賤富貴,人們拋卻了過往一切的惶恐、一切的憂慮,在這月光總是灑然的夜里,參與這場盛大的注定的慶典。
便是那些權貴們,譬如縣令、巡檢、行首……也離開了他們護衛重重的宅邸,和以往無數次輪回一樣,奔赴了酒神祭上最大也是最華麗的畫舫,奔赴貍兒樓三娘子主持的盛宴。
第87章 陷阱
“酒神祭”大抵是俞真人一生中最為美好的記憶。
在這個夜晚。
月光雖非滿盈,但一定是極明凈的。
晚風總是輕柔,波光清澈盈盈。
長街熱鬧,人群歡騰,花燈千奇百怪、燦若繁星。
而其中最奢華的部分無疑薈萃在河面上,那艘最高大、最顯眼的樓船——貍兒樓的畫舫上。
這里有最華美的燈飾,最精彩的雜耍,最妙曼的歌舞,最尊貴的客人以及最漂亮的美人。當然,也少不了最美味的美食。
收羅南北珍奇,煎炒蒸煮樣樣俱全。
可說魚翅熊掌只是俗物,山珍海味也是等閑。
然而。
宴席中壓軸的一昧美食,說起來卻反而最普通不過。
魚膾。
由三娘子親手操刀的魚膾。
三娘子手藝不必多說,就跟她人才一般俊。
只說這魚,便是專門養在貍兒樓的活水池里,用花瓣、酒料長年累月泡大的。
為求鮮活,是掐準了時間,現從池中捕撈,由貍兒樓現運過來。
……
是條好魚。
所有人見了都會這麼說。
鱗片色澤如寶玉,眼珠明亮且黑白分明,在案板上撲騰有力,兩人健壯的女工都險些按它不住。
只是。
“咦?魚嘴里是什麼?”
在眾人歡聲笑語、推杯換盞,等著三娘子大展身手之際。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冒了出來。
問話之人坐在宴席最上首,此人就是瀟水的縣令,是一縣之尊,所以哪怕這句話近乎自言自語,席間的人們還是聽得到、聽得進。
于是乎,一時間,所有人無論是客人、婢女還是護衛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他們看到:撲騰的大魚嘴中吐出一小截圓柄狀的東西。
那是什麼?
萬眾矚目中,答案很快揭曉。
那個摁住大魚的女工突然將手伸進魚嘴,而后順勢一抽。
立時。
寒光鋪開,似能割傷人眼。
在那幻痛中,人們看得清楚。
這是一柄劍。
一柄半臂長短,鋒刃極薄極利,正待殺人的利劍!
“刺客!”
有人驚叫。
“妖女!”
有人補充。
溫吞吞的席間頓時沸騰開來。
有人呆滯不動,有人狼狽逃串,有人厲聲呵斥,有人尖叫呼救……紛紛擾擾,亂七八糟。
刺客毫不理會,只是手提利刃,快步急趨,直取席上縣令!
舫中其實有不少侍衛,守衛也可堪森嚴,可誰想會上演一出“專諸刺王僚”?
有離得近的護衛試圖阻攔。
可刺殺來得太突然,劍鋒來得太迅疾。
他們還沒來得及趕到。
那柄藏在魚腹中的躲過重重盤查的利刃,眨眼后,已然貫入了縣令的胸口。
旋即。
血如泉涌。
刺客臉上卻露出困惑甚至于不安的神色。
困惑的是,明明劍刃細薄且尚未拔出,血液怎會噴濺?
不安的是。
從鮮血飛濺的一剎那,席間似乎突兀安靜了下來。
她環顧四周,卻駭然發現,席中仿佛時間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保持著上一刻的動作與神態,僵止不動。
而就在宴會廳堂外,區區一門之隔的甲板上,雜耍依舊在如常上演,好似根本沒發現席中發生了什麼……
“抓住你了。”
刺客猛然回頭,本已斃命于劍下的縣令,此時又“活”了過來,沖她露出一個大大笑容。
“抓住你了。”
她倉惶回顧,席間所有的人都扭過脖子,將臉孔對著她,滿懷笑容。
緊接著。
“砰!”
大門驟然關閉。
刺客打了個寒顫,也從驚惶中清醒,她想要抽身離開,卻發現那些噴濺在身上的鮮血彷如活物將她覆住,變得堅韌稠粘,彷如羅網,將她死死拖住。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門窗一扇扇相繼鎖死,看著長著笑臉的人們蜂擁撲來。
耳邊充充斥他們“嘻嘻”的笑聲。
“抓住你了。”
…………
瀟水城外。
水月觀所在的矮山。
李長安獨自藏身于荒林之中,遠眺酒神祭繁華的燈火。
雖說隔著重重林障與遙遠距離,但在酒神作為橋梁與李長安、虞眉通感下,在畫舫上發生的一切,他都譬如掌上觀紋,歷歷在目。
只不過。
此時的李長安,眼中可以看到畫舫兩側川流不息的人群;可以看到甲板上正在上演名為“戴桿”的雜技;甚至于,透過窗戶,看見三娘子將大魚片片分割,贏得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