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蝶抬起了頭。
看到周遭,不,是全城都是紅通通的眼睛。
盯著自己。
盯著自己手中的血肉。
身為妖魔的幻蝶竟是打了個冷顫,它下意思地就催動了周遭人腹中的蠱酒。然而,周遭人身體中另一種東西卻蠻橫地壓倒了幻術,那是更加根植于本能的東西——饑餓。
“咕嚕。”
那是石階上一個女子腹中的嚎叫,她的眼睛直直瞪過來,嘴角涎水直流,眼睛越瞪越大,嘴角越裂越開,漸漸整張面孔只剩血紅的眼睛與布滿利齒的巨口。
“咕嚕。”
這是街邊酒店閣樓上的游客,他依著欄桿,墊著腳,拼命探出頭望過來,脖子越拉越長,從樓上蜿蜒下來,臉上寫滿莫名的渴求。
“咕嚕。”
這是街頭某個婦人懷中的嬰孩,他從母親懷中瞪大眼珠看過來,尤嫌看不清楚,于是在額頭、在耳后、在脖頸、在手肘……睜開了密密麻麻的紅眼珠。
“咕嚕。”
聲音瘟疫一般在霧中蔓延。
咕嚕。
咕嚕。
咕嚕。
……
幻蝶終于捅破了腦海里那一層薄膜。
它面目猙獰猛然回首。
身后。
酒神廟大門前。
虞眉的身邊。
兩只妖傀早已伏尸廟前。
李長安手持鈴刀,包裹青光,干凈利落地削去了它留在虞眉身上的禁錮。
“殺了他!”
幻蝶喊出了一個注定無法達成的命令。
藏身人群的妖傀們清醒過來,一擁而上。
道人回以一個戲謔的輕笑,扣著虞眉的肩膀,小小一步,退入了酒神廟中。
隨即。
憑空蒸發消失無蹤。
“李玄霄!!!”
凄厲的嚎叫里。
幻蝶被人潮,不!妖潮淹沒。
第93章 除魔務盡
瀟水城墟,陽光正好。
荒草掩映的酒神廟前憑空劈開一條裂隙。
李長安拉著虞眉蹌踉而歸。
才站穩。
當面就貼過來一個大腦袋。
大長臉,尖茅耳,毛絨絨,黑黝黝。
“啊呃”、“啊呃”直叫喚。
沒錯了。
正是大青驢。
幻境都要完球了,道士當然得先把自己的坐騎救出來。
眼下瞧著主人回歸。
“啊呃”一聲驢叫就小跑過來,把大腦門兒往人懷里直拱,長舌頭亂甩,噴吐著青草與酒精混雜的濃烈怪味兒,沖得李長安直打噴嚏。
不用說,定是酒神干的促狹事。
道士沒好氣一手摁住驢頭,一手幫依舊呆滯如木偶的虞眉揭下了臉上的儺面。
他原本備下了一肚子的話,要責備對方的冒失與輕身,可這時候,看到了她恍惚空洞的眼神和幾無血色的嘴唇,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沉默著等著幻蝶的禁制漸漸失效,等著她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便把撒酒瘋的驢兒往她臉上一塞,扭頭就走。
不一陣,提著個包裹回來。
虞眉已把大青驢摁在地上,四蹄朝天,像擼一只翻著肚皮的狗。
包裹遞過去。
“這是什麼?”
“于枚的遺饋。”
確切說是俞真人的遺物。
焚毀水月觀前,李長安照于枚所言,從俞真人假冢中挖出來的。
道士翻看過,多是些陳舊的符箓、法器,但沒有如“陽平治功都印”之類的利害寶物,甚至比不了道士背上的劍胚,說是一代真人的遺物,未免寒酸。
但轉念想卻理所當然。
俞真人卸任來瀟水,只為尋求埋骨之地,沒道理讓門中法寶陪她埋入黃土。再說,就算有厲害物件,也不得讓于枚填了幻境這個無底洞麼?
李長安猜想,這些東西紀念的成分更多一些,畢竟于枚正如俞梅,過分戀舊。
“里頭有幾件衣裙。”
李長安往虞眉身上指了指。
“你趕緊去換上吧。”
虞眉低頭瞧去,她身上的衣物本是幻術所化,脫離幻境后,已在漸漸湮滅。現在她一身華麗法衣已經消失大半,可說衣不蔽體,露出了腰肢與肚臍。
要是尋常女子。
不尖叫逃走,也該羞紅了臉。
可虞眉是木頭雕的心,冰霜捏的人兒,眼皮都不眨一下,沖道士一點頭,施施然淡定走遠了。
“可惜,可惜。”
酒神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杵在廟口直搖頭晃腦。
“要說這女子神態之美,一是巧笑嫣然,二是含羞帶怯,可惜槐靈一樣沒有,白白浪費那副俊俏的眉眼。”
道士提醒他。
“她的容貌可是俞梅真人照著自己年輕時候勾畫成的。”
酒神大袖一揮。
“所以才可惜嘛。”
李長安腹誹,你在想屁吃。
也不搭理他,走入廟中,往下瞄了眼深窟。
只見渾水深積,已然淹沒了神像,向下張望許久,只能找到水下一團模糊的影子。
“神像?”
酒神打了個哈哈。
“這些天好大的雨。”
道士收回目光,轉眼打量起酒神。
酒神不以為意,還配著著轉了個圈圈。
笑問:
“如何?”
很好。
神采靈動,身形凝實。
全不似初見時那如孤魂野鬼風吹就散的模樣。
然而,靠近了,李長安卻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兒,一股子在充斥在幻境中的氣味兒——妖魔怨念的氣味兒。
李長安皺起眉頭,但很快明白過來。
不由嘆了口氣。
“盜泉之水甚毒,酒神何必如此?”
酒神聞言一愣,卻又哈哈大笑。
“道士真是好鼻子!”
輕描淡寫擺了擺手。
“你們前方搏命,難道我就能端坐于后,受不得這丁點兒污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