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素手扣在肩頭。
李長安頓時松了口氣。
身子隨即飛掠退后。
那道襲擊也自然落空,徒勞在空氣里打了個霹靂,扯爛漫天灰雪而已。
待落地站穩跟腳。
“又欠你一命。”
他由衷對虞眉謝道。
但虞眉只虛瞇著一對淚眼,滿臉茫然。
李長安啞然失笑。
想來對方和自己一樣,是頭也暈,眼也痛,耳也聾。
于是簡單點頭示謝。
旋即冷眼望向來處。
襲擊者已然顯出身形。
…………
那是一團爛肉,一團巨大的有意識的能動彈的幾乎填塞了半個窯井的爛肉團,它的外部整個被燒焦,皸裂開無數裂口似無數張嘴在蠕動中不斷張翕,噴吐出腐臭的血水以及一根根鋒利的肉刺。
此時此地,除卻尸孽還能是何物呢?
道士頓感頭疼。
幻境都燒成灰了,這罪魁禍首怎麼就沒燒干凈呢?
不過,這東西雖張牙舞爪,乍一看兇悍得很,但卻只在原地與自己對持,并未撲過來追擊,看來……
李長安正盤算間,虞眉卻突然從身旁越出,氣勢洶洶要直奔對面而去。
道士吃了一驚,趕緊拉住她。
急道:“你還有法力嗎?”
虞眉眨巴了下眼睛,把耳朵湊過來,吼道:
“你說什麼?”
得,忘了她也是半個聾子。
于是道士也把腦袋湊過來,倆人梗著脖子,你一句我一句對吼起來。
“我說,你還有法力嗎?!”
“沒有!”
“符箓法器呢?!”
“用光了!”
“我也一樣!”
道士還指了指手里的斷劍。
虞眉多少明白了李長安的意思,但仍有不甘。
“難道放過它?!”
“不怕!”
道士放開嗓門,也不怕對面聽著。
“尸孽靠的是怨氣與尸體,但左近早被于枚搜刮空了,哪兒有這些東西?咱們先暫且退去,等明兒恢復些法力,再來與它了結,豈不勝過現在玩兒命?!”
道理是這道理,但虞眉性子倔強,盯著還在原地炸刺的尸孽,尤有不甘。
李長安還待再勸。
“小槐靈,李道人說得極是,這妖魔已是茍延殘喘的一塊爛肉,不值得你拿命來拼。”
話聲并不入耳,而是直接在腦海中響起。
李長安不驚反喜。
“酒神?”
“正是區區小神。”
虞眉沒有應答,但眉色也不由飛出欣喜。
她之前也瞧見了酒神狀況,一道薄薄魂體纏在爛石像上,風一吹就得煙消云散的模樣,端的是凄慘。
而現在能施展出傳音之法,神魂狀態應該好上了許多。
于是李長安促狹道:“挨雷劈的滋味兒如何?”
酒神哈哈大笑。
“恰如烈酒過喉,痛哉!快哉!”
說著,他話鋒一轉。
“不過道人你有句話可說差了。”
“哪句?”
“鋤滅余孽何必再待來日?對不住兩位,這最后一著我就卻之不恭啦。”
虞眉蹙眉:“你想做什麼?”
李長安也是詫異。
掃了掃原地張牙舞爪扮海膽的尸孽,又瞧了瞧石像上殘魂似的酒神。
一句話沒有出口:你能做什麼?
酒神不急回答,反問李長安。
“道人可還記我曾說過一句話?”
沒頭沒腦的,道士哪里明白。
但這個時候。
李長安的耳鳴已漸漸消退。
他突然聽得周圍傳來些細微的隆隆聲,地面也開始微微顫動,不知哪里的風涌進來,帶著淡淡的醇香。
與之同時。
尸孽表現得也愈加躁動,肉刺頻頻揮舞著,好似昆蟲的觸角在捕捉著什麼。
很快。
它所有的肉刺突兀一縮。
李長安一個激靈,立刻嚴陣以待。
下一秒。
但見肉刺猛地暴漲,卻不是襲向道士和虞眉,反是撐起肉團往上躍去。
然而。
就在它躍起的一剎那。
細微的隆隆聲忽然放大,石壁上某個本該廢棄的窟口竟涌出琥珀色的磅礴水柱,將尸孽迎頭拍落。
非但如此,尸孽被水沾染的部位,血肉竟點點溶解化作絲絲縷縷的煙氣,
道士一愣。
地下水?
不。
有濃郁酒香躥入鼻端。
是酒!
且是好酒!
“天下憂愁怨懟皆可以美酒銷之。”
酒神痛快大笑。
“秋露白。”
“竹葉青。”
“昆侖釀。”
“凝月霜。”
……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就有一口石窟涌出一股好酒。
俄爾。
百十口石窟噴吐出百十種美酒。清澈的、殷紅的、甜綿的、醇厚的……浩浩蕩蕩通通注滿窯井。
醉浪堆砌,酒香翻騰。
他的笑聲如此暢快。
“諸位,痛飲!”
…………
每一個好酒之人大抵都作過在酒海徜徉盡情痛飲的美夢。
但道士可以很負責任的說,凡事過猶不及,這種經歷他委實不想經歷第二次。
尤其是另一個“酒友”——尸孽,就如同掉入硫酸池,劇烈地掙扎、顫抖,卻被涇渭分明的美酒水流牢牢束在窯底,反復地銷磨層層骨肉,融化道道血水。
所以當兩人被一股酒浪托上窯口,酒神調笑:
“我這庫存佳釀滋味如何?”
李長安扶了把泡得昏頭漲腦的虞眉,沒好氣回了句。
“夠烈。”
酒神于是又大笑起來,只是沒笑幾聲。
“咦?這妖孽倒有幾分兇頑。”
道士心里一咯噔。
還沒完?
趕緊在往酒窯中看去。
美酒匯成的水流依然涇渭分明,反復沖刷著尸孽。
可那尸孽竟探出細長的肉刺,沒入酒窯石壁,把自個兒往上拉扯。盡管肉刺很快就被酒水溶斷,但在溶斷前,它已探出了第二根……就這麼頂著沖刷、擠壓、消融,一點一點往上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