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向岱安,這孩子很聰明,也很勤快……”
短短幾句,邵教授的聲音就已經哽咽。
李長安記得在考古隊資料里的照片上,邵教授雖已五十幾許,頭已謝頂,但臉龐圓潤,身板健碩。
可現在,他卻臉頰凹陷,看來憔悴而又佝僂。
“今天干活的時候出了意外。”
他擺了擺手,沒能再說下去,但后續的事也不難猜出來。
他們拆掉了后車座,準備好了擔架,就要冒雨連夜把年輕人送去鎮上醫院搶救,可是滑坡卻沖毀了山路……
“操蛋!”
王忠民低低罵了一聲,臉上劫后余生的喜悅也蕩然無存。
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盒,挑出根還能點燃的,旁邊曾廣文遞過來一個打火機,問他勻上一根。
王忠民便把煙收起來,從上衣兜里掏出那包軟中華,挨個散煙。
到了邵教授,他先是作勢拒絕,可轉手又接了過去,嫻熟的點燃,但只抽了一口。
“咳,咳,咳。”
便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
身邊學生關切問候,他只是說“沒事”,扭頭看著車外茫茫大雨。
許久。
摁滅了手里香煙。
“回去吧。”
…………
大約有一個多小時。
車子抵達了山村。
夜雨茫茫,山里也沒燈光,瞧不清村子模樣。
李長安只是跟著邵教授他們鉆進了一條巷子。
巷子狹窄而又冗長,兩側盡是生滿苔蘚的殘舊石墻,偶爾見著一扇門戶,手電筒照進去,陰暗無人,年久失修。
沒有人聲,沒有犬吠,更沒有家禽牲畜的動靜,這座村子好像是死的。
在死去的村子里,沉默的一行人抬著即將死去的青年,通過逼仄曲折的甬道,步入茫茫更幽深處。
這感覺糟糕透了。
但還好。
沒多久,一行人到了一個大院門前。
大門修得很氣派,飛檐畫棟,王忠民小聲介紹,這是村子的祠堂,保存相對完好,考古隊暫時在這里落腳。
一行人進了大門,穿過過廳。
里面寬廣。
院里設有戲臺,左側廂房十分破敗,停了許多棺材,有幾副蓋子半開著,鉆出幾叢雜草;右側廂房和享堂則保存完好。
眾人進了享堂,村子沒有通電,只能點燃煤油燈。
亮光散開,映出堂上密密麻麻的神牌。
青年就被安置在神牌前,風嗚咽吹進來,燈光濕冷凄慘,但誰也沒離開的意思,都在等著一個心知肚明的結果。
李長安要來了醫療箱,婉拒了他人的幫助,只是又要了面鏡子,處理起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傷口。
這當頭,曾廣文與蕭疏卻起了爭執。
……
“要是我們快一點,就不會被堵在山里。”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開車慢了?!”
“我沒這麼說。”
“你話里就是這意思!”
“好,對!就是這意思!你車開得不慢嗎?半個小時的路,你一個多小時都開不完。”
“我是為了安全。”
“安全?這是在救命!你就是膽子小,你就是害怕!”
“我是怕,那種山路,下這麼大的雨,天又黑!哪個不怕?人家馬春花不怕,是因為她是向岱安的女朋友,你呢?”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你怕是不止想當朋友吧。”
易寶華聽不下去了。
“眼鏡兒,你胡說什麼呢?”
“難道我說錯了?老易,你也別舔了,人家寧愿冒著危險跟車,也不愿意和你留在村里,你舔不到的。”
……
李長安包扎好傷口。
抬頭。
王忠民在走廊抽著悶煙;邵教授縮在角落,捂著臉,佝僂得像團影子;馬春花蹲坐在擔架旁,臉埋進膝蓋,一言不發;其余三人爭吵愈演愈烈。
道士不管他們,只是走到青年跟前。
他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漂亮的丹鳳眼,直直地對著房梁,灰敗沒有一絲神采。
是的。
他已經死了。
李長安為他闔上雙眼,低聲默誦。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
“你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質問打斷了道士的誦詠。
馬春花站起身,紅通通的眼睛直勾勾盯過來。
道士早已心如鐵石,平靜回道:
“節哀。”
兩個字像一句咒語。
王忠民摁滅了香煙,邵教授離開了角落,三人也停止了爭吵。他們回到擔架旁,環繞在青年身邊。
馬春花看著沉默的眾人,神情有些慌亂,她捋起凌亂的頭發,努力笑著:
“你們怎麼都這副樣子呀?岱安他沒事,他只是累了。”
蕭疏擔憂地牽起她的手。
“春花……”
“不用太擔心。”
她卻一把掙開。
“岱安的傷是很重,但在這里,就在這村子里,還有一樣東西能夠治好他。”
見她越說越離譜,邵教授皺起眉頭。
“春花,岱安他……”說著,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他已經去世了!世上沒有東西能夠救活一個死人!”
“不!”
馬春花猛然轉身,死死盯著邵教授。
“老師,你忘了嗎?為這個東西,你找了大半輩子;為了這個東西,你把我們帶到這個山溝溝;為了這個東西,岱安受了這麼重的傷。”
邵教授臉色越來越難看。
“馬同學,你在胡說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嗤嗤”笑了起來。
夜風搖動燈光,光影在向岱安慘白的臉上拉扯出各種表情。
她輕聲呢喃:
“返魂砂。”
她興奮大笑:
“返魂砂!”
她聲音越來越高昂,越來越尖銳,最后歇斯底里的尖叫在這荒村夜雨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