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沿河溯流而上。
每到關津,就有商販蜂擁而來送上當地名產,還有地方人物出面邀請同游。
李長安通通不搭理,只管守在靜室,整理法器符箓。
如此一路南下,終于上岸,換乘馬車抵達了目的地——琥城。
馬車剛進城門,李長安就從空氣中嗅到一股子熟悉的不安。
年關將近,市面上卻尤為蕭條,行人步履匆匆,面上都是驚弓之鳥的模樣。
少有老弱婦孺在外行走,偶爾能在窗后或門縫間撞見孩子好奇的眼睛,道士沒來得及展露笑容,便聽著長輩呵斥的聲音以及隨后緊閉的門窗。
馬車一路行來。
李長安見到的多是一扇扇緊閉的大門,以及門上怒目而視的門神貼畫。
……
馬車抵達一處宅邸,引路之人說正主隨后便至。
其余乏善可陳,同樣的豪宅大院,同樣的仆役成群,同樣備下了好大一桌子酒菜。
李長安謝絕了仆役們的服侍,讓他們一起上桌吃飯,但都推脫不敢,唯有那車夫是個大咧咧的模樣,一口答應。
于是,就讓仆役們把酒菜分了,只留下幾碟,道士與車夫同桌共飲。
車夫年紀不算大,極為健談,天南海北什麼都能扯上一通。
李長安說起這一次的奇怪遭遇,他悄聲問:
“道長不擔心麼?”
“擔心什麼?”
“禮下于人必有所哇!”
“無妨。”道士抓起一只燒雞,撕成兩份兒,把雞頭和雞翹留給對面,“我也好奇,主人家砸下這金山銀山,是想在貧道身上聽個什麼回響?”
車夫一點兒也不嫌棄,抓起燒雞邊啃邊問:
“若是要道長去做那傷天害理之事呢?”
李長安嘿然一笑。
“這人要做壞事,多半是因欲念高熾。所謂‘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主人家若一意孤行,道士也只好幫他清靜清靜。”
車夫聞言一愣,忽而大笑搖頭,放下手里燒雞,連連用手撫著心口。
“幸好!幸好!”
“我雖遠不及清靜無為,但也不曾想要傷天害理。”
李長安沒露半點驚訝。
打一照面,他就知道這廝身份有古怪。
他面龐紅潤,皮膚細膩白皙,哪兒有半點車夫的樣子?
眼下他自個兒揭露了身份,卻沒有急著說話,反而先是告退。
過了一陣。
人再踏入房中,已然換了一身裝束。
頭戴黃巾,身著褐衣,腳踏云履,布帶纏腰,手持浮塵,儼然一副道家高僧的肅穆模樣。
“天師道於菟治祭酒同塵見過玄霄道友。”
這下李長安終于露出點詫異了。
當年張道陵創立天師教,在蜀地破山伐廟,設有二十四治劃分教區、統領教眾,頭領稱作治頭或者祭酒。
后來漸漸式微,漸漸有名無實。
李長安還是頭一遭見著一個活的道教祭酒。
“堂堂祭酒也作趕車的營生?”
對面同塵不以為意,還嘿嘿一笑,頓將那副肅穆模樣扒扯了下來。
又把浮塵往腰帶上一掛,撈起袖子上桌,抓起沒吃完的燒雞又是一通啃。
“我也是沒辦法,為了延請道兄你,我已經花光了能動用的每一個銅子,后來才發現,已經沒錢請車夫了。好在我入教前,也是祖傳的趕車手藝,干脆就自己來啰。”
李長安一個字兒都不信。
“正一是玄門魁首,得道真人不計其數,道友又貴為祭酒,自然人脈寬廣,手里錢財無數,哪里又需得著李某一介野道人呢?”
同塵抹了把嘴上油花,連連擺頭。
“道兄太過謙虛,斬尸佛,除孽龍,玄霄道人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再說我正一道誠然是名門大派,但正因為是名門大派,天下間要應對的事才越多,如此門中能人再多,又哪里能顧及到我這麼一個偏僻小治呢?”
李長安微微點頭。
聽說天下崩亂以來,朝廷無法控制地方,天師教又把“二十四治”撿了起來,還額外設立一些新治。
於菟治不在傳統的二十四治之中,多半是新立小治,不受重視也有可能。
同塵又道:
“至于人脈、錢財,在妖魔面前又有什麼作用呢?”
果然。
進城時,李長安就注意到市面上雖然蕭條,但并不破敗,以他的經驗來看,不是盜匪為亂,就是妖魔作祟。
“很棘手?”
同塵嘆了口氣,手里的雞翹都不吃了。
“好叫道友知道,我這於菟治前身是城外於菟山上的於菟觀,觀下鎮壓有祖師爺降服一頭大魔,可天下大亂,魔漲道消,那大魔趁機脫困,收攏了五只厲害妖鬼為爪牙,又在山中召集陰鬼,揚言要不日打破城池進來吃人……”
同塵正要細說。
門外突然一通喧鬧。
一個道童跌跌撞撞跑過來,臉色煞白。
“不好了!”
“妖魔進城了!”
過年關(二)
正午的琥城莫名泛起霧氣。
并非尋常的、朦朧的、淺如白紗的霧,而是灰黑色的,是濃稠的,仿佛一灘泥漿浸泡著街巷。
裹住城市慢慢死寂。
忽而。
噠噠
那是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
一個女子左手抱著嬰孩,右手牽著個男童踉蹌奔出。她神色倉惶,發絲被汗水凌亂粘在臉上,頻頻驚悚回頭,好似身后有什麼東西在追逐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