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因地勢緣故,上流的漂浮物常在這片河灘擱淺。這年頭,河上飄著的多是什麼呢?死人罷了。
然而今夜,這孤零零的河灘偏偏有了兩位來客。
那是個女人,提著油燈,荊釵布裙,年紀在二十多快到三十歲的樣子,輪廓還帶著年少時的秀麗,眉宇間卻已流露出歲月與疲憊。
對,還有一位小客人,是只窩在女人懷里的大黑貓,圓頭圓腦肥肚皮,兩只碧綠的眼睛炯炯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一人一貓剛到河邊。
女人就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河灘上仰躺著一個和尚,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渾身濕漉漉的,多半也是上流飄下來的擱淺物。
驚訝后女人竟沒有害怕,反而小心靠近,放下貓兒,俯身去探和尚鼻息。
“姑娘放心,和尚還是活人。”
女人嚇得一個哆嗦,手忙腳亂舉起油燈。
前邊,蘆葦叢一通搖晃,又鉆出來一個短毛和尚。
短毛和尚渾身也是濕透,懷里抱著個嬰孩,用干燥的蘆葦絨花裹著,抿著拇指,睡得正香。
“姑娘莫怕,某不是歹人。”短毛和尚又說,“附近有大夫麼?這孩子好像生病了。”
女人聽了細看。
才發現嬰孩的臉頰上透出不正常的紅暈。
連忙上來。
“讓我看看……”
話剛出口。
“喵嗷!!”
黑貓突兀跳出來,炸毛嘶吼。
女人迎上去的腳步一頓,仔細看了短毛和尚兩眼,臉兒霎時變得慘白。
忽然抱起大貓,連油燈都顧不上,拔腿就跑。
一陣風似的沒了影。
留下短毛和尚——或說李長安莫名其妙,心說自個人長得也不像土匪惡霸,甚至逢年過節,七大姑八大姨給他介紹相親時,還夸他長得周正哩,怎麼遭也不至于嚇跑大姑娘呀?
他左瞧右看,好半天,終于找著了端倪。
天上月光朗朗照人,自個兒腳下卻見不著自個兒的影子。
哦
李長安恍然大悟。
原來我變成了鬼啦。
第5章 活和尚死道士
人要是確信鬼的存在,對死亡的恐懼也會淡薄許多。
李長安不怕死。
非但不怕,還多有設想。
他活著時就常思量,自己也算薄有功德,死后不至于打入地獄受苦。
投胎?那是絕不愿意的。亂世人不如狗,他寧愿在枉死城當個死鬼,也許憑著往日緣分,還能在冥府討個差職。
可他萬萬沒想過會遇到如今的情形:江上起了寒霧,夜風一聲哀戚過一聲。和尚躺在腳邊像條死尸,懷里的孩子醒了,哭得有氣無力,是因為累了?冷了?餓了?還是病了?道士不知道,只曉得怎麼哄也哄不好,一時間茫然無措。
還怎麼辦呢?我只是一只鬼呀。
無語望天,天上月明星稀。
他想接碗月華解乏,可探手卻摸了空,才想起身上的東西都隨著肉身丟在河里了,至于具體被河水沖到什麼地方?腦子里迷迷糊糊,壓根記不得。
對了。
還有驢。
驢也沒了。
唉。
倒霉!
可老是愁眉苦臉也無濟于事,他整頓心情,準備找到人煙尋個醫生,風里傳來腳步聲,先前嚇跑的女子去而復返。
她步子很急,但隔得老遠就剎住了腳,黑貓跳出來沖道士“嗷嗚嗷嗚”炸毛,她自個兒則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高舉著兩張黃符。
成了鬼,眼神在夜里更好使了。
借著月光,李長安瞧清了紙上符文,手藝都很粗陋,蘊含的靈光也稀薄,一張是“小兒收驚符”,用于嬰兒無故夜啼,一張是“大將軍符”,是治僵尸的。
道士沒搞懂她舉著這兩張符是想干什麼?
“鬼大哥。”
哦是在叫我。李長安對鬼的身份還不習慣。
“我不知道你跟這孩子是什麼關系,但看你照顧她的樣子,想來你對這孩子也是十分在意的。”
女子說話時,口齒都在打顫,眼睛也不敢直視李長安,拿余光覷著,也不曉得出于什麼原因或者哪兒來的勇氣堅持留在這里。
李長安怕嚇著她,沒有輕舉妄動,聽她繼續說。
“但你也知道,這孩子臉頰發紅,多半是著了涼發燒,嬰孩身子骨弱,再不趕緊醫治,落下病根不說,恐怕還會……”
她頓了頓。
“小女姓何,喚作五妹,別看我是女子,可我也略通醫術,還是余杭城慈幼院的掌事。慈幼院你應該知道,是官府所設,專為收養棄嬰孤兒。”
說著,何五妹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敢抬頭直視,好在對面鬼的形象如同活人,不似故事中那般惡形怪像,于是胸中勇氣就更多了些。
“鬼大哥若是肯信我,不如將孩子交給我照料。”
說完,何五妹心里直打鼓,生怕對面的鬼魂發怒,當場顯出七竅流血的模樣,然而,當對方抱著孩子慢慢過來,她才瞧見對面的“水鬼”相貌非但不恐怖,反而身姿修長矯健,雖不十分英俊,但眸光清澈,笑容溫和,不知不覺,心里的忐忑不安漸漸放下。
所以當她接手過孩子,沒急著離開,而是當場仔細摘去孩子身上蘆花,再從懷里取出一張襁褓小心裹住。
“嬰孩皮膚嬌嫩,花絨太硬,沾久了容易起紅疹。”
做完這一切,她本該離開了,可走前她望了眼李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