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攪的人們本還罵罵咧咧,可一見著李長安……
“道長?李道長?”
“嚇!還真是李神仙。”
“阿耶阿娘,道士叔叔又來捉我們了。”
李長安詫異發現,這幫吵吵鬧鬧的男女老少竟然都是當初茶棚里的眾鬼。結伴做工的鄉下漢子、同行出游的士子、兩個貨郎、逃難的一家四口,一個不少全在這兒。
…………
黃尾讓道士與眾鬼稍待,自個兒出了草棚子,不大一會兒,提著酒菜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老頭。
沒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擺上。
酒是摻水的濁酒,在碗中似稀泥湯;菜好一些,滿滿一大盤雞零鴨碎,拿沸水草草燙過一遍,往外滲著血絲。
李長安沒啥食欲,且滿肚子疑問。
方才他與眾鬼閑聊,得知當初和尚超度他們時,只覺融入一道溫暖的白光,意識也漸漸陷入混沌,可轉眼清醒后,發覺自個兒已經到了余杭城外,作了一陣子孤魂野鬼,才被黃尾一個一個都找回來。
法嚴佛法精深,不應出此紕漏,所以李長安第一反應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斷了陰陽?”
小老頭姓喬,自言是黃尾的老相識,聽了李長安的話,“嗤嗤”笑得胡子打顫。
“這位道爺講話好是風趣。邪物?我這本地老鬼是沒聽說的,但陰陽隔絕好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陰曹的。”
“幾百年?”道士不信,“陰陽斷絕,鬼魅豈不泛濫成災?”
小老頭笑著撿了塊雞脖子啃,旁邊黃尾接過話:
“道長可否聽過一句話?”
“什麼?”
黃尾沒有急著作答。
他推開墻上小窗。
窗外,余杭城敲響了最后一聲晚鐘,天邊也墜下最后一絲殘照。
白晝已盡。
李長安手里啃了半截的雞爪子忽的穿過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雞毛。店內不許點燈,但道士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縮回自個兒身上。
門口的位置屬于一個婦人,老而干癟,鼾聲卻是滿院子最響的。而此時,她的鼾聲里卻多了別的音調,扭頭細看,隨著鼾聲起落,她張開嘴不斷吞吐著三尺長舌。
東邊墻根下的漢子手腳太長,之前不得不縮成一團,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腦袋放在肚臍,騰出了空間,雙腿終于能舒展開來。
西邊躺著的住客生得肚皮渾圓,尤招蒼蠅喜愛,身邊蠅群翔集,擾得周遭不勝其煩。如今,天光墜盡,顯出厲相。胸腹間豁開大口,肝腸脾胃隱隱可見。他便用雞毛將豁口塞嚴實,蠅群尋不著腐腸爛肝,漸漸散去。
就連喬老頭,干瘦的身體也突兀膨脹開,勒得衣裳幾要裂開,他解開腰帶,水腫得發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來。
這雞毛店草棚子里住著的,原來全是鬼。
黃尾的聲音幽幽響起:
“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里。
皺著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余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仆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余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只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余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于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余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只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麼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著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眾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回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為人。”
“十三家?”
“就是余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里綠油油發光。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猛地聽著這等咄咄怪事,李長安一時難免思緒混亂,下意識問了句:
“百兩?”
黃尾把問題推給了喬老頭。
“湊輪回銀的事兒,還得看老喬頭,他可是抬腳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盡胡說!”
喬老頭丟下雞脖子忙忙擺手。
“我那點兒走街串巷收糞的營生能掙幾個錢?每個月要給糞頭抽成,還要買鬼籍,買符箓香燭,要吃,要穿,要住,逢年過節各方面還得打點孝敬,一年到頭落不到幾個子兒在自個兒兜里。不然,我會住在這雞毛店里?”
“老小子不老實,我可聽說了。”黃尾笑瞇瞇伸手比劃了個數字,“你至少攢了這個數!”
喬老頭一個哆嗦,猛地撲上去捂住黃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說實話,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攢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