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攢?!”黃尾抽回手,調笑道,“你莫不是要投進哪家高門大戶?”
沒了漏財之危,喬老頭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說笑了,似咱們這等無跟腳的小鬼,別說高門大戶,就是尋常富庶人家,也難輪得上。”
他端起碗“黃湯”,施施然道:
“可縱是貧寒之家,也有賢愚之分。”
“若是養不活,給丟進了河里,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講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懶做、爛賭狂嫖的,恐怕會被牽連一輩子,活著當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圍沒人附和,只有黃尾笑瞇瞇舉碗。
“老哥哥說得極是。”
……
接下來的時間,大伙兒就著酒菜說著家長里短。
眾鬼嘴里的,多是為鬼的艱辛。
在城里打工做活,不僅要防著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來法師;還要防著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恃強凌弱、偷雞摸狗之輩。
到了李長安,他只好說起這段時間的往事。
眾人紛紛驚呼。
“那條大蛇死了麼?”
“不曉得,反正我死了。”
“大師死了麼?”
“活著,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兒唏噓中,李長安正想詢問有何適合自己的營生。誰料,黃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嚴大師慈悲為懷,玄霄道長守義重諾。兩位高人都有恩于我等,我雖為小鬼,法師有難,豈能坐視?!”
話里說得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招致大伙兒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鏟把他鏟作兩截有恩?還是道士把他封進酒壇換錢有恩?
他是臉不紅心不跳掏出幾枚銅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頭,眾鬼也紛紛慷慨解囊,你幾角碎銀,我幾吊銅錢,最后加起來,也有好幾兩銀子。
就數黃尾給的最少。
李長安算了算,這里的錢加上自癩頭劉處“賺”來的,正好能買到便宜的人參。
道士沉默許久,長長吐氣。
“多謝。”
…………
故事有講完的時候,酒也有喝完的時候。
長夜漫漫,只剩睡覺。
夜到三更。
李長安忽然自入定中驚醒。
他警惕四顧。
草棚里,各種臭氣依舊濃郁熏人,各種鼾聲、磨牙聲、囈語聲依舊似嗩吶、鈸鑼交響。
他又將小窗推開一絲縫隙。
外頭云翳濃重,隱隱的“嘩嘩”聲響不知是哪里送來的濤聲;遠處朦朧的燈火,是富貴人家在竟夜尋歡作樂。
李長安正懷疑自己是否神經緊繃過頭。
坊間突然犬吠大作。
籠子里的雞鴨也開始撲騰亂叫。
就連雞毛店中的鼾聲也漸漸平息。
李長安回頭。
瞧見黑漆漆的棚子里瞪起一雙雙綠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
第10章 鬼籍
狗在夜里狂吠,雞在籠中撲騰。
鬼魅們瞪大鬼眼猶如點點幽綠火星在院子里胡飄亂竄。
這亂哄哄的場景叫李長安十分不解:
“查鬼籍是什麼?”
沒人回答他,他只聽著墻外縹緲的夜霧中傳來更為縹緲的鑼鼓聲,循聲望去,幽綠的光焰在墻頭樹梢間徐徐彌散——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
黃尾拉住他的胳膊。
“這邊!”
一群鬼惶惶來到墻根,掀開幾個爛篾筐,露出一個洞。
李長安還是滿頭霧水,怎麼莫名其妙就要鉆狗洞呢?
可此時,鑼鼓聲漸漸清晰,綠光也猶如沙粒滲進了院子。
喬老鬼渾身的水腫肉連同嘴皮一齊亂顫:“驢球的!快!快!快!”
李長安只好放下疑惑,隨著眾鬼鉆了狗洞,繞過幾條逼仄惡臭小巷,將雞毛店遠遠甩在腦后,進了一條稍稍寬敞的胡同,胡同外就是大道。
喬老鬼急匆匆往外鉆,黃尾趕忙叫住他:“你昏頭啦,犯宵禁的!走這邊。”
他往胡同盡頭指去,那里有一個沉入地面的排水口,被污水與淤泥淹沒了大半。
喬老鬼卻一下子瞪大了鬼眼,呸了一口:“你才昏頭了!窟窿城也敢亂闖?!”
二話不說,化為一團煙氣,沿著墻腳往外躥,幾只同行的鬼魅連忙跟上。
只留下茶棚眾鬼連同李長安,初來乍到,一無所知,只好跟著黃尾鉆了下水道。
……
“窟窿城”其實是余杭城地下排水溝渠的別稱。
喬老鬼對其態度畏之如虎,而黃尾——盡管他表現得對這些明溝暗渠十分熟悉,哪里是可共通行的捷徑,哪里是被淤泥淹沒的死路,通通一清二楚,
但當經過某些岔路口時,面對黑森森的、顯然是通往地下更深邃處的洞口時,他總會停下來再三作揖,口中反復念叨:
“有怪莫怪,我等暫借貴地過路,并非有意冒犯。”
盡管洞口空無一物。
每當這時候,黃尾神色緊張,其余鬼們卻稍稍松緩下神經。
李長安于是適時追問:
“查鬼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茶棚鬼中的老貨郎小聲解釋:
“要在余杭城里當鬼,就得在城隍衙門登記造冊,領受鬼籍,否則就是孤魂野鬼,不許在城中滯留。所謂‘查鬼籍’,便是城隍兵馬夜半捉咱們這些孤魂野鬼哩。”
“陰差?不是說當地沒有城隍麼?”
“沒有縣官,還能少了現管?雖無城隍,但文武判官、枷鎖將軍、日夜游神都是只多不少!”
李長安覺得奇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若被捉住住,又待如何?”
老貨郎唏噓著正要回答,前頭黃尾卻忽作噤聲的手勢,招手示意大伙兒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