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鬼藏身的這條溝渠,以石板與地面隔斷,石板鑿有孔洞作為進水口。
道士附眼看去。
一孔之外望見坊街,街上霧氣茫茫如河水澹澹,隱約看見對岸圍墻高聳,幾家大門緊鎖。
俄爾有鑼鼓聲幽微。
綠光慘慘滲進夜霧。
一道長影自其中浮出,霧朦朧,那長影更朦朧,模糊得似一團凝實的霧,唯有一雙鬼眼放光,如一對綠燈籠懸在臨街房舍的屋檐之上,綠光幽幽,映出一副青面獠牙的臉孔。
眾鬼吃了一驚,連忙縮回溝渠,捂住口鼻唯恐發聲。
黃尾聲如蚊吶:“夜游神。”
傳說中,上古之時,有兄弟十六人奉天帝之命巡守夜晚,被稱作夜游神。
但此夜游非彼夜游。
眼前的長身大鬼實則是城隍配下的鬼吏,青面獠牙也不是本來面貌,而是授得城隍職司所顯化的法身。
不知何故,除卻腦袋,身子、四肢皆如幻影。
溝渠里,幾個膽肥的繼續去看。
一個個同樣青面獠牙的鬼差相繼自霧中現身,他們手中拽著道道鎖鏈,捆著一行行奇形怪狀的鬼蹣跚前行。其中一個戴著沉重枷鎖的浮腫鬼甚是眼熟,仔細看,竟是喬老頭。
“咦?!”
不知哪個不慎詫異出聲。
但已經沒有責備的功夫,概因那夜游神猛地轉過頭來。
影子一樣的身軀擺動,雙眼猶如兩團星火直投溝渠而來。
黃尾不假思索:
“跑!”
……
眾鬼連滾帶爬、抱頭鼠竄,它們身后不見夜游神身影,只有兩道綠光自溝渠外射入,如影隨形,緊追不舍。
好在黃尾對這些明溝暗渠非常熟悉,總是能找對逃竄的方向,最后更是找著了一段污水淤積的陰溝,一頭扎了進去,眾鬼紛紛效仿。
綠光在水面逡巡一陣,興許是怕污了法身,終究訕訕離開。
良久。
眾鬼一一冒出水面時,鬼差們早已不見。
黃尾叉腰哈哈兩聲。
“那糊了眼皮的老鬼,還說咱昏了頭!瞧瞧,沒鬼籍也就罰幾個錢。這下好,犯了宵禁,戴了枷鎖,得去修海塘啰,風吹水泡的滋味兒可是難受!”
沒等他嘚瑟多久。
風吹進溝渠,割得眾鬼齜牙咧嘴。
而夜霧也愈濃,身在霧中,如同浸入了冰水。
溝渠不可久留,回雞毛店又恐怕撞上鬼差。
眾鬼可憐巴巴縮在臭水溝里,茫然無措。
黃尾眼珠子一轉。
“我還有個去處。”
…………
黃尾確實昏了頭。
當大伙兒瞧見了他所言的“去處”,一致認為昏了頭的喬老鬼也沒說錯。
眼前是一座矮丘,丘上幽林掩翠,隱約瞧見樹梢上支出飛檐,顯然有房院坐落其上。
若真能住進去,眾鬼包括李長安肯定是一百個愿意的。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位置,既能“鬧中取靜”,又可“居高臨下,一覽余杭繁華”,怎麼遭也比又臭又擠的雞毛店好上一萬倍。
然而,即便是初來乍到的李長安也知道,在余杭城,這種地方不是道觀就是佛寺。
眾鬼幽幽望著黃尾,眼神中分明寫著:你腦殼壞掉啦?
黃尾惱火:“怕個球!還能把咱們給超度啦?”
然后昂首挺胸避開了前頭的山門,繞道后山小徑。
……
小路也不好走。
林間安放著一些個小小的佛像。
哪怕離得遠遠的,除卻李長安,眾鬼都覺得佛像上靈光灼人,不敢稍稍靠近。
黃尾讓大伙兒稍安勿躁。
他挖了個泥坑,然后解開腰帶澆灌了一泡騷尿,然后就地取材和了一坑稀泥,又挖出一小團,瞄準了扔出去,正中佛頭,糊住佛眼。
那小小佛像的靈光頓時暗淡許多,讓開了前方道路。
道士目瞪口呆,一時對黃尾大為改觀——這鬼別的不好說,至少膽子賊大。
如此以鬼尿泥開道,黃尾愣是領著大伙上山。
抵達一處側門,門上懸著牌匾,上書:咸宜庵。
第11章 咸宜庵
毛絨絨的月亮懸在樹梢上頭,夜風從此間漫過來,被凌亂的樹梢篩得細碎,就成了千萬把冷刀子,攢入咸宜庵門前,刮得鬼齜牙咧嘴。
眾鬼只好把兩只小鬼圍在中間,圍成一團苦苦忍耐。
前頭就是庵門,墻不高,門也不厚,但上頭纏繞的靈光卻讓鬼魅們不敢逾越分毫。
目光越過墻頭,可以望見寺內沿山而建的院落上燈火通明,傳出陣陣歡聲笑語——佛門清凈地似有一場夜宴正在舉行。
一墻之隔。
一頭熱鬧而溫暖,一頭卻只能被冷風拆骨頭。
眾鬼本來還對進寺廟過夜心存疑慮,可當夜深風冷,也顧不了許多,反倒一個勁兒催促黃尾。
黃尾一邊敷衍著“快了,快了”;一邊躲在鬼堆里,拿著一條長樹枝遠遠撓門。
大伙兒逐漸不耐。
門里終于有了回應:
“門外的善信,本庵夜里不接待香客,還請明早再來吧。”
話里故作老成,但聲音軟糯糯的,顯然是小女娃娃。
黃尾讓大伙兒噤聲:“里頭是拾得小師傅麼?”
“唉”門里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我就說哪個半夜登門,果然是黃尾你呢。”
“沒想小師傅佛法越加精深,都能掐會算了!不妨再算算,我這番給小師傅帶的什麼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