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旅舍也與別家不同,廂房里沒有床,也沒有大通鋪,塞滿了三層的大木架,用木板或竹篾隔成一間間床位。
人躺進去,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租客們都戲稱為“棺材盒”。
李長安看來,這“棺材盒”同現代某地的籠屋有異曲同工之妙。只能說,無論何處,窮人的境遇總是相似。
然逼仄如是,也比那些個黑心雞毛店好上太多。
至少,即便你生得細皮嫩肉、膚白挺翹,晚上也可放心大膽側身而臥。
更妙的是,若把棺材蓋……不,床門掩上,里頭便自成一方天地,就似在自個兒家中,全無拘束。且外出討食時,大可把粗苯物件留在“家”里,不必整日把全身家當都系在身上。
店主人華翁是錢唐有名的奢遮人物,公正有威信,有他老人家坐鎮,別說窮哈哈身上那三瓜兩棗,就是堆滿了金條銀錠,也保管沒人敢動一點兒歪腦筋!
后頭的話是黃尾當著店主人的面說的,可惜一番恭維,只換了店主人一個后腦勺。
黃尾一貫“心寬”,嘻嘻一笑放過,招呼大伙兒往邸店對門的飯攤說事。
……
那飯攤塞在一個旮旯里頭。
逼仄而寒磣。
好在李長安們更寒磣,摳摳搜搜湊了幾個銅子兒,向店家一人要了一碗米湯騙肚子,便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小攤唯一一張桌子。
李長安才落座,便露出詢問之色——今天聚頭的鬼們比昨夜少了一半。
那一家四口不見蹤影,鄉下漢子們少了小半,兩個貨郎只剩下老的。秀才們倒是一個不少,只是面對李長安的詢問,欲言又止。
鄉下漢子性子急,張口罵道:“道長莫提那些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還說是甚麼同鄉?呸!噪死個人!”
老貨郎則平和許多:“大伙都是萍水相逢,非情非故的,人家也犯不上受咱們拖累。”
李長安越加不解。
黃尾輕輕搖頭,捋起袖子,但見毛絨絨的手腕上,有“八月八”的淤青般的字樣。
而后,老貨郎、盧秀才、兩個鄉下漢子相繼露出手腕,都有與黃尾一樣的字跡。
李長安皺眉稍作沉吟。
探出手臂來。
手腕間亦有“八月八”字樣烏青。
這是昨夜接觸到骷髏鬼散發的黑貼之后才出現的怪像。
“此乃何物?”
“鬼王宴,萬錢貼。”
…………
黃尾是個文化鬼,至少曾經是。
所以有著文化人的毛病,不肯直白地說事,開口便是:
“至德年間,天下大亂,中原的孤魂野鬼們大量涌入錢唐。”
“縱使錢唐城里寺廟、道觀眾多,但惡鬼們是隨流民而來,因戰亂而生,今日殺一百,明日多一千,根本不能禁絕。”
“當年真如戲文所說,厲鬼嘯聚,白晝作祟,夜里食人。”
“那鬼王便是當時逃難而來的中原流民。”
“流民麼,頭上無一片瓦,腹中沒一粒糧,為了一家老小,他與一眾鄉民為坊間惡少所欺,騙去了海邊修海塘。”
“他本是中原人,不曉得其中險惡。修海塘可是鬼都不愿意沾身的辛苦差事。”
“一起修塘的同鄉一千人,不到月旬,就生生累死了一半。可一面為了家人,一面是官法如爐,都只能咬牙忍耐。”
“終于到了工期,監工卻欺他們是沒跟腳的流民,將他們強行扣押下來繼續苦役。”
“又過了月余,有新加入的苦役是他的熟人,才得知,自己拼死拼活托人寄給家人那點兒微末工錢,只因家里沒有男人撐腰,被流民中的無賴漢搶奪去了。
可憐他闔家老小,已盡數餓死在了城外的窩棚里。”
“他聞此噩耗,嚎哭了三日。”
“第一日,天昏地慘,他哭瞎了雙眼,流出血淚。”
“第二日,日月無光,他連血都哭盡了。”
“第三日,暴雨如注,他以鐵錘自碎頭顱,并立下誓言:死后,不入地獄,不入輪回,只愿為一厲鬼,殺盡天下奸賊!”
“周遭目睹之人紛紛動容,引得與他經歷相同的上千苦役相繼效仿。
是夜。
天落血雨,海涌赤潮。
這千人果然如其誓言,盡數化為厲鬼,呼嘯血城。一夜之間,殺盡了那坊間惡少、無良監工、無賴流民等一切奸賊!”
黃尾一口氣說完,口干舌燥,將米湯咕隆隆灌進肚皮,讓大伙兒稍待,自個兒腆著臉找老板續湯去了。
此方世界民間復仇之風盛行。以血還血、鏟除仇敵的故事最是深入人心。
所以,盡管故事主角是那鬼王,也聽得群鬼面紅耳熱,恨不得碗中不是米湯是烈酒,能一舒胸中熱氣。
但李長安卻掃興地搖起了頭。
秀才中有鬼直白問:“道長何以搖頭?”
道士先拿嘴把碗底兒“洗”了個干凈。說來奇怪,這作了鬼反倒胃口大增,昨夜席上一通胡吃海塞,才過了一晚,肚皮里又空空如也了。
“鬼王的故事有幾分真假?我不曉得。但我對厲鬼卻略知一二。”
悄悄瞅了眼在灶臺前打轉的黃尾,終究沒那厚臉皮,悻悻然拍了拍肚子,嘆氣反問:
“諸位自認為是厲鬼麼?”
眾鬼趕忙搖頭。
“各位都算良善之鬼,然新死懵懂之際,尚且因橫死的不甘,本能地作祟道中。而厲鬼的怨恨百倍于諸位,神志最易為兇戾之氣所劫,一旦害人,又哪里會分辨忠奸善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