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說得沒錯!”
黃尾還真續得米湯回來,大刺刺坐下,好似“作祟道中”四個字兒跟他沒一毛錢干系,笑嘻嘻繼續講述故事:
“那鬼王行事漸漸殘暴無度。”
“初時只殺仇敵,后來與仇人沾親帶故的也難逃毒手,到最后便是不慎撞著他們的,也要追索上門,吞食滿門。好好的錢唐城,因他等一干厲鬼,幾成鬼蜮。”
“直到某日,他兇性大發,竟率著手下惡鬼白日沖入太守府,將府中上至太守下至仆役一并吞殺!”
“如此兇焰,終于惹得城中寺觀的神仙羅漢們下山聯手降魔。”
“鬼王自是不敵,但神仙羅漢們憐他事出有因,又顧及他手下厲鬼眾多,如果盡數誅滅,恐傷天和。于是,同他定下誓約,他與手下厲鬼須得退入錢唐地下的‘窟窿城’,接受香火供奉,庇佑一方平安。”
“從此之后,鬼王在地下吞食惡鬼,寺觀在地上超度善魂,才漸漸有了錢唐如今的繁華市面,也有了這麼一句:地上錢唐寺,地下窟窿冢。”
黃尾搖頭晃腦說罷,瞥見李長安碗里空空,要分他一半米湯。
道士謝絕后,把故事咂摸了兩遍,總覺得哪里滋味不對。
“故事里辛秘頗多,你從何得知?”
“哪兒有什麼辛秘?”黃尾把米湯分于大伙兒,只留下淺淺一口,“城里供奉鬼王的神婆巫漢不少,人人手頭都有本《十方威德法王總攝兇煞百鬼真經》,我講的都是經上所記。”
說著,他捋起袖子,指著腕上黑字。
“這八月八鬼王宴,實則就是誓約中祭祀鬼王的日子。接到帖子的人與鬼,都得在這天把一萬錢交予巫師,由他們帶入窟窿城供奉給鬼王。
所以,才喚作‘萬錢貼’。”
一談到錢,大伙兒立馬從故事的熱血沸騰里清醒,擺回了自個的立場。
“真是豈有此理?!”
秀才鬼們最是義憤填膺。
“既受供奉,便是神靈,如何能奪民錢財?!”
黃尾不以為然地辯解道:“鬼王無廟,平日受的供奉不多。再者說,錢唐與別處不同,即便是鬼,也要穿衣吃飯。鬼王家大業大,如何少得了錢財。他也多少護得地方繁榮富庶,一萬錢倒也不算什麼大數目。”
說罷。
大伙兒都瞪大眼瞅著黃尾,仿佛再一次認識了他。
這個只能討米湯騙肚子的窮鬼,竟認為一萬錢只是小錢?!
難道這就是城里鬼的格局麼?
可惜城里鬼的心胸與鄉下鬼并不相通,尤其是窮得只能喝米湯,還有人試圖把自個兒攥出尿的時候。
幾個秀才帶頭一通鼓噪,很快達成共識,要上城隍廟,告冥狀!
黃尾好說歹說見勸不住,不知從哪里弄來倆豬尿泡,灌滿了糞水,說是與他們傍身。
“道長就不必去了,先隨我去燒香拜社吧。”
…………
社。
本意指土地神,后漸漸引申為祭祀神靈的組織形式,再后來又擴展到其他方面的社會活動中。
譬如會社。
錢唐人尤愛結社、集會。
例如裁衣社,是裁縫們結成的行會;白社,是棺材鋪子、吹打手、陰陽師傅乃至廚子等喪葬從業者們互通聲氣的平臺;再如最常見的某某同鄉會,既是外來戶們尤其是流民,患難相扶的組織。
這些幫、門、會、社,說好聽些,是為了抱團求存、友愛互助。難聽點,卻是有活力的社會團體的溫床與雛形,或者,本就是!
李長安自然敬謝不敏。
黃尾勸道:
“錢唐人人入社。入了社,事事有人出頭;不入社,行行寸步難行。即便是作苦力、作乞丐,不入社,也是作不安生的。”
“再說,入了社,還有一項好處。錢唐城內,常常有富貴人家出頭祭厲施孤,都由會社暗中看顧,若不入社,連根冷香都吃不著哩。”
道士轉念一想。
反正不要錢,暫且就入鄉隨俗吧。
……
黃尾引薦的會社是富貴坊里勢力最大的一家,成員大多是碼頭賣力的苦哈哈,所以名字就叫“褐衣幫”。
香堂也恰巧設在華翁邸店里。
剛開始,李長安頗有遐想。
入社的儀式是否像電影里一樣。
先拜關公,再喝血酒。
唱什麼:
“有忠有義,富貴榮華。”
啪!把碗一摔八瓣。
“無忠無義,照此蓮花。”、
可惜。
等了老半天,出來個山羊胡顫巍巍的老頭,覷著老花眼,寫下了李長安姓名,領他給某不知名神像前燒了一炷香,就算正式入伙。
一點沒電影里那樣有儀式感。
老頭和善,耐心詢問里李長安近來可遭欺瞞?有什麼難處?可有糊口生計?若沒有,香堂能幫忙介紹去碼頭賣力氣,只是若經會社安排,就得把一部分工錢上繳入會社義庫。
李長安拒絕后,他也不惱,還反復叮囑:過些日子就是中元節,介時有官府和大戶人家在富貴坊施孤。他已在香堂寄名,有資格分幾片冷豬肉。但切勿小心,莫亂闖入別家的厲壇,招惹麻煩云云。
…………
道士這邊燒完香,那邊去告冥狀的眾鬼也回來了。
看他們神色,或惶恐,或憤懣,事情多半不順遂。
問起情況。
“唉”
老貨郎重重嘆氣。
“我等方至城隍廟前,便被兩個鬼差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