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十千,錢即日畢。券書明白,故立四角封界,界至九天上九地下。一應妖精邪氣、魑魅魍魎不可侵奪。若有干犯,立送冥府。死人魂歸蒿下,不得勞役其魂魄,臘日佳節不得阻其上下往來,令其能受饗食,庇子孫,澤鄉里。如律令。”
一口氣寫罷。
規規矩矩放入棺木。
再填上黃土。
這單生意終于做完了。
第16章 十錢神(一)
打生意開張,凡事都好似變得順風順水。
雖不見銀錢入兜,但賬面上的數字卻節節攀高。
就連白天賣靈符,都少有差人來攆了。
今兒,又送了一位客戶在飛來山腳下安家,歸來富貴坊,已是夜半三更。
黃尾等鬼們自去邸店歇息,李長安則輾轉進了慈幼院。
他晚上要制符,靈光四射,不方便與其他鬼魅同住,便在慈幼院里租了一間漏風漏雨的廢棄偏房,稍稍修繕,將就入住,也好就近照看小女娃娃與和尚的肉身。不過,一來因李長安是鬼,二來怕招致鄰里閑言碎語,何五妹對外宣稱,李長安是請進門的家神,偏房于是成了神堂,不許他人尤其是孩子們隨意出入。
家里的大人曉得是托詞,平日只裝裝樣子。
但孩子們卻信以為真。
總時不時的在李長安的房門前放上一些小小的貢品。
他每日的樂趣之一,便是在一整天的勞累后,看看孩子們又拿來了哪些小玩意兒。
今夜。
石階上最顯眼的是一個酢漿與紫菀扎成的花環;旁邊應有幾個鳥蛋,被饞嘴的偷吃了去,只剩幾片蛋殼;蛋殼邊兒上是一個鼓囊囊的錢袋……
咦?
道士拾起錢袋,手里掂了掂。
嘩嘩作響。
打開一看,估摸著有個百十枚銅子。
還夾雜個紙條。
他展開掃了一眼,揉成一團,丟回袋子,而后屈指往墻上叩了三下。
黑漆漆的屋檐上亮起一對亮晶晶的圓眼睛。
炭球兒跳下地來,圈起尾巴蹲著,拿爪子梳理著胡須上的蛋液,沖李長安嗷喵叫喚。
道士晃了晃手里錢袋,又指了指地上蛋殼。
那貓兒不情不愿喵了喵,然后慢悠悠起身,勾著尾巴尖兒示意道士跟上,領著他,一貓一鬼從半開的窗戶鉆進了孩子們的廂房。
今夜何五妹沒有找到活兒,孩子們也早早入睡,大通鋪上是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呼嚕聲。睡相都不好,有的蹬開了被子,有的抱著別人的腳流口水,有的懸在床檐搖搖欲墜。
李長安順手幫他們板正的擺好,最后與炭球兒停在了一個半大小子跟前。
這小子約麼十一二歲,在慈幼院算大孩子了,過個三四年,就該出去自謀生路。
此時雙眼緊閉,看似睡著了,可道士俯身細聽,卻能聽著他故意放緩的呼吸。
呵。
小娃娃想騙鬼哩。
……
半大小子叫何秋,八年之前,何五妹從路邊爛泥溝里撿回來的,當時話都不會講,更別說問年齡、籍貫、父母之類的了,于是就進了慈幼院,跟著何五妹姓。因他生得精瘦精瘦,黑不溜秋,平日里左瞅右看眼珠轉個不停,從里到外,都似個小泥鰍。故此,取了大名沒人叫,都喚他何泥鰍。
道士門前的錢袋子就是他放的。
正忐忑著怎麼突然沒了動靜。
腦門上忽的挨了一個爆栗。
禁不住,剛吐出半聲痛呼:
“唉……”
后領一緊,仿佛騰云駕霧。
再睜眼。
痛呼成了驚呼。
“……喲?”
夜風清涼,院子里老銀杏的枝葉探進毛絨絨的月亮里,微微晃動。
“小泥鰍。”
聲音伴著熟悉的錢袋落進懷里。
扭過頭去。
短發的道士與貓兒并排蹲在庭前的石階上,貓兒豎著尾巴,道士揣著手。
“老實交代,捅了什麼婁子?”
…………
錢唐的頑童之間流傳著一種背著大人們舉行的游戲——祭神。
最近的一次舉行在三日前的富貴坊。
所祭拜的神靈喚作“十錢神”。
這位神靈十分慷慨,只需信徒奉上十文錢,祂便愿意聽取一切愿望與訴求。
神名像是玩笑,神職更像玩笑,當然,祭拜儀式也像玩笑。
除了作貢品的幾壇酒、幾盤肉,那神臺是石頭搭的,神像是稻草扎的,神牌是泥巴捏的,幡旗是芭蕉葉,紙錢則是樹葉剪成的。
因著缺香少燭,唯恐氣氛不夠神秘,又拿雜草堆捂了暗火生煙,煙繚霧繞熏得“信眾”直抹眼淚。
饒是如此。
何泥鰍仍然穿著法衣——不曉得哪個混小子從家里偷來的花裙子,頭戴法冠——亂七八糟插滿腦袋的鳥毛,在煙氣彌漫里張牙舞爪、連蹦帶跳,頑強地引導著場內二十來個小伙伴完成清壇、請神、獻禮、祈愿等一系列步驟。
動作間,頭上鳥毛亂飛,他覺得自己就像飛進了灶孔里的掉毛雞,又倒霉又滑稽。可是有什麼好抱怨呢?他既是巫師,又是社首(為祭神組織起的團體叫社,頭領叫社首),這些個花樣本來就是他自己搞出來的。
好在儀式終于走到了最后一環——送神。
他挑了個煙熏不到的位置趴下。
一邊瞄著神臺上的豬頭肉,尋思著哪片最肥,待會兒分祭肉的時候好扒拉進自個兒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