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方從被窩里出來,赤著腳,渾身上下只一件肚兜。
江霧送來的寒氣激起身上雞皮。
他似渾然未覺。
呆滯的目光四下轉動。
最終停在了曲巷的對面。那里,身作素白里衣的稚童手持著一盞提燈。
孩子踩著僵硬的步子向光而去,蝴蝶悄然相隨。
走近了。
才能發現,原來白衣稚童并非獨自一人,在濃濃的霧色中,影影綽綽簇擁著許多瘦小而單薄的身影。
他們面目不同,神情相似。
沒有任何交流,雙方自然而然匯在一起。
隨后。
白衣稚童提燈在前引路,其余孩子們手牽著手緊隨其后。
錢唐近來無雨,黃土的路面柔軟而不泥濘。
幾十雙腳丫子踩過,輕飄飄的丁點兒聲響也沒有,就好像這些孩子們是一團浮在霧中的霧,就這麼順著窄巷,一路飄向河畔的碼頭。
……
碼頭一角泊有一艘貨船,吃水很深,卻無人看守。
任由孩子們上了船。
白衣稚童把燈掛在船頭,徑直進入了貨倉,不多時,抗出了一袋貨物。
麻布織成的袋子極大,比孩子的體型還要大上幾圈,要是抗在一個成年人肩頭,任誰都得贊一聲好身板。但落在稚童身上,譬如小馬駒拉了大車,使人哂笑,袋子里裝的莫不都是鴨絨?
可當他下了船頭,每一步,都讓木頭棧橋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
稚童的神情仍無絲毫的變化,只一步一步穩穩向外走去,其余孩子無聲讓道,但蝴蝶卻避讓不及,被撞著后無力墜落。
它飄落橋下,水與霧之間竟有許多同樣的黃色蝴蝶翩翩然群飛,而后跟隨著前者,一同投入水中。
當蝶翼觸及水面的一剎那。
蝴蝶霎時燃燒起來。
一只蝴蝶不過指頭大小,燃起的火星亦微不足道。
可幾十只的火星匯聚起來,雖仍然暗淡,仍然轉瞬即逝,卻燎開了一層薄霧。
月光在呼吸間明朗了幾分。
頓時照出。
那一個個孩子身上分明匍匐著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影子略成人形,伏在孩童身后,軀干裹著軀干,四肢貼著四肢,都生著面孔,男女老少不一,盡露愁苦之色。
呀
遠遠似有人聲!
碼頭上幾十張人臉、鬼臉頓時齊齊循聲望來。
夜更深,霧更濃。
風聲簌簌吹,水聲緩緩流,蟲聲嘈嘈,蛙聲切切,除此別無他物。
許久。
它們緩緩回轉目光,繼續魚貫著進入貨船。
…………
李長安躲藏在貨架后。
頭上斗笠,身上蓑衣,嚴實掩住身形,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何泥鰍縮在他懷里,兩眼溜圓,雙手死死捂住嘴巴。
道士拍了拍他的額頭,他這才稍稍松手,小口輕輕換氣。
不敢探頭再看。
輕聲問:
“那些……鬼,在做什麼?”
“卸貨。”
何泥鰍擰起眉頭,他當然知道是在卸貨,畢竟大半個富貴坊都靠著碼頭生活。可是,有哪家故事里,惡鬼附身僅僅是讓人做苦力呢?
但身邊的道士卻沒解釋的意思,道了聲:
“走。”
竟什麼也沒做,轉身就離去了。
何泥鰍驚訝又失落。
李長安剛來那會兒,他是一度瞧不上李長安的。他已經是大孩子了,和弟弟妹妹們不同,明白對方八成是五娘濫發善心,不曉得從哪里撿回來的孤魂野鬼。
而且白天不見影,半夜才回家,分明就一街溜子。
弟弟妹妹們竟然還當真供奉。
什麼家神?又保佑了個什麼?話本里撿只狐貍,它還曉得偷只雞回來燉哩。
可這番闖了大禍,又不敢告訴大人,死馬當活馬醫求到李長安身上。
沒想對方不但愿意伸出援手,且在其他大人都不信時候,仍舊愿意相信自己,甚至還大半夜的蹲守著鬼魅露出馬腳。
小孩子心思變得快,一時難免生出更多的期待。
期待對方是話本里的“蓋世大神”,平日蟄伏尋常人家,只待一日風雷動,便能斬妖除魔,救濟蒼生!
然而,現實卻……唉,小小的腦袋懷著大大的惆悵。
周遭昏慘慘的霧氣又逼攏過來,冷得人心里打顫兒,眼瞧著李長安的背影就要沒入夜中,小泥鰍趕緊踮著腳追上去,伸手牽住了蓑衣后擺。
蓑衣上沒有溫度,卻莫名驅散心中許多寒氣。
小泥鰍轉念又一想,碼頭上數來也有二十多只鬼,而自己連一個甘胖子都打不過,又怎麼能強求鬼阿叔一只鬼打贏二十只呢?
雖如此作想,卻仍舊不甘心回頭望,盡管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會有事兒嗎?”
當然會,他心想,都是我的錯。
“短時間沒太大問題。”
“長時間呢?”
李長安不愛撒謊:“他們背負的貨物沉重,尋常漢子抗多了也吃不消,縱有鬼魅附身助力,也難免埋下暗傷,長期以往,積重難返。介時鬼魅抽身一去,恐怕會當即咯血而亡。即便僥幸不死,長時間被附身,魂魄為鬼氣所沖,神志也容易變得癡傻。”
何泥鰍聽了死死抿住嘴,好久,才悶悶道:
“它們都是鬼了,搬些東西不是輕而易舉麼?憑啥還來禍害咱們小孩啊?”
他只是憤憤不平,隨口一問。在他看來,“鬼附身”還能是因為什麼呢?就像床頭故事里那樣,因為鬼是壞的,天生要害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