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詐尸的亂葬崗。
一團黑氣便在其間橫沖直撞。
當它發現某個馬虎的人家門窗未閉,要潛入進去躲避時。
總有個聲音在身后響起:“疾。”
黃紙折成的鳥兒便從某個角落飛到眼前,撲騰著舒展開來,朱砂勾勒的符文放出清光,將它狠狠擊退。
逃竄的速度難免放慢,于是更多的鳥兒追了上來。
李長安所用并非什麼厲害的符咒,前者是辟邪,后者是束鬼。雖是簡單符箓,但蟻多咬死象,十幾張束鬼符纏身,黑氣的逃竄的速度開始堪稱風馳電掣,但漸漸成了蹣跚的老人,步履維艱。
終于,它發現了某個堪以隱蔽的角落,不假思索,縱身一躥,穿過狹長的墻縫,落入了一塊小小的空地當中。
撲騰起一地草屑、泥塵,驚動了“先來者”——一群開會的野貓“嗷嗷”炸毛飛躥。
它吃力撐起身體,抬頭四顧——符箓緊緊裹縛住它周身黑氣,勒出藏在黑氣下的人形輪廓——這是城墻根下的一小片空地,被民舍圍起,生長著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樹,一條爛泥溝橫穿而過。
這里是……
“事情從此處開始,也該從此處結束。”
李長安飄然落下,輕盈仿佛紙鳥。
鬼物似要掙扎,可渾身黃符一齊放光,將它死死按倒在地。
道士拾起一截樹枝,可以看出樹枝被好好修剪過,應該是孩子們游戲后遺留下的“寶劍”。
他默念法咒,并指作訣在“寶劍”上虛虛勾勒。
向著那惡鬼步步逼近。
如無意外,這里便是他為此惡鬼挑選出的葬身之所。
只是。
“夠了!”
一聲厲呵伴著強光轟然炸開!
道士壓低斗笠,由得大風卷開法衣,高高飛揚。
陣陣風息搖動老樹婆娑亂舞,破碎的黃符紙屑四下飄蕩。
再看空地當中,哪里還有黑煙纏身的鬼物?
只一尊身披彩甲,手持鋼叉,靛睛白發,赤面獠牙,飄帶環身,威風凜凜的神將!
神將把鋼叉怒指李長安。
“大膽逆鬼。”
大風為神威所挾,呼嘯著夾雜紙屑、枯葉、草莖劈頭壓來,呵斥聲在風中隆隆回蕩。
“既見神駕,還不下拜!”
李長安輕回以一聲嗤笑,抬手并指作劍虛斬,怪風立止,雜物如雪紛紛而下。
“我早就想著,錢唐這地界,上頭鎮著六十四家寺觀,地下盤著窟窿城鬼王。但凡有點兒法力的鬼魅,不是被攆去城外飛來山當了野鬼,便是在城里招安做了毛神。在坊里禍害小娃娃?嘿,八成是哪個沒能耐又黑心肝的毛神監守自盜。”
他稍稍抬起斗笠,上下掃了神將幾眼。
“果不其然。”
話語、態度無不譏諷,但這神將竟沒怎麼被激怒,反像是被戳中了痛點,面露慌亂,再開口,便失了底氣。
“小鬼無知,安敢妄言?那些個小子祭神不誠也罷了,某屈尊降靈,竟以污言穢語欺辱本神!如此膽大妄為,本神稍作懲戒,有何不可?!”
原來如此。
他搞這麼多花樣,就是為了這個“有何不可”。
李長安總算了然,寒霧漸重,懶得再多掰扯,直入正題。
“你看那是什麼?”
道士所指處,稻草扎就的簡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兩顆鵝卵石眼睛直楞楞瞪著前方,頗有幾分滑稽。
神將故作鎮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細看看?”
神將狐疑用鋼叉挑起神像,這一下,頓時發覺了蹊蹺。
他忙不迭劈開稻草,里頭的銅劍“叮當”墜地——內有裝臟,意味著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們縱有冒犯,也輪不到他來懲戒。
“這是我的劍。”
“孩子們所祭十錢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長安并指作訣立于唇前,空地四周墻面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箓。這一次,所引動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縛神之法!
“偽詐冒名,謀財害命,該當何罪?!”
神將一張青面已嚇成白臉,嘴唇顫抖,幾度張口又無言,只是不久,面上慌亂盡作猙獰,顯然已作決斷。
神將握緊鋼叉,道士誦畢靈咒,無聲對持之時。
“當剝卻法身,永墜窟窿城。”
一個飽含惡意的聲音突兀闖入場中。
李長安沒有應對舉動,因為聲音出現的剎那,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這種寒冷不是源于外界溫度的變化,而是來自于魂魄本能的顫栗,仿佛臟腑間生出無數的蛇,無聲無息,纏住了每一塊骨頭、每一束肌肉,叫人動彈不得。
李長安此生只在一個地方遭遇過這種冰冷。
咸宜庵,魙。
濃重如油的黑霧不知何時灌入了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霧中。
面上猙獰猶存,可眼中卻分明透出極度的驚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滅,飄帶變得色澤暗淡,甲胄逐漸呈現出衰敗的灰色。
一對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后伸出。
扣住雙肩。
像扯開一團棉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兩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應該是個男子,李長安根本沒看清他的面孔,巨大的骷髏叢霧中鉆出來,一口吞沒了他。
“斬妖!”
青光斬開邪氣。
李長安不假思索擲出“寶劍”。
纏繞法力的“寶劍”當即洞開黑霧,可黑霧又轉眼合攏,翻涌著發出陣陣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