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揭露有功,且饒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咸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墻下的排污口,消失不見。
寒霧又吹重幾重,天上月兒愈顯朦朧,野貓們去而復返,一對對綠油油的“星星”在四面墻頭亮起來,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著,似在催促李長安,鬧劇已然結束,他該離開,把夜晚的舞臺還給貓兒們了。
…………
被抓進窟窿城的鬼結局如何?
有的說,被鬼王與它手下兇煞分食了。
有的說,已然永鎮窟窿城下,錢唐城溝渠里游蕩的怪聲便是他們晝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說,已投入錢塘江,沖進東海,一了百了。
眾說紛紜,連黃尾這個鬼中百曉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確一點。
人間再無人見過。
后續之事,活人這邊,錢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貴坊人又太窮,沒勾起多少波瀾。
倒是死人那頭。
李長安掛名會社—褐衣幫的話事人,同時也是黃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華翁登門造訪。
“他本是咱們褐衣幫的兄弟,平素為人仗義闊綽,幫眾有生計艱難求上他的,無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頗有威望,前段時間被幫里推舉上去,作了富貴坊的日游。可惜沒風光多久便倒了霉,接到了‘鬼王貼’。他積蓄不夠,又抹不開臉向別人開口,窘迫之下昏了頭……嘿,好端端一條漢子,罪不至此啊!”
李長安不置與否,他根本不在乎華翁的話是真是假。
態度也不加掩飾。
華翁深深看著他,忽然開口:“老朽不喜爾等。”
李長安點頭:“我曉得。”
“不!你不曉得。”華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與黃尾那混賬為伍。
如今不喜,是因我看過你作法之地,知曉你是那江湖任俠之士,刀頭舔血之輩,動輒便要取人性命、壞鬼魂魄。外頭世道如此,無甚可說。但這不是錢唐的規矩!”
他語氣稍稍放緩。
“你如今也成了鬼,當曉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麼也不剩了。”
李長安心思一動:“那魙呢?”
問題換來華翁一聲嗤笑。
“先前之事,我壓下去了。往后之事,該怎麼做,你自個兒好生思量吧。”
離去前,他留下了一筆錢,并不多,說是那毛神遺產的折現。如何處理?讓道士自己決定。
李長安把錢原封不動給了何五妹,于是何五妹便曉得了事情始末。
…………
又一個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著何泥鰍挨家挨戶上門致歉。
具體步驟是這樣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鰍幾個竹條炒肉,沒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夠揍。
再是還錢:何泥鰍從小伙伴們手里“眾籌”了錢款,理由是置辦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錢老爺。
最后是賠禮:小娃娃們被鬼附身去碼頭抗包,多少損傷了身子。但沒給錢,窮人家舍不得用;也沒給肉,窮人家舍不得吃。給了固本培元的藥。
三個步驟一氣呵成后。
何五妹自去下一戶人家。
主人家則關起門開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貴坊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兒哭喊聲。
何泥鰍挨的竹條最多,但何五妹心腸軟,不舍得下死力,別的小伙伴兒還在“暗自神傷”,他已抹了藥,活蹦亂跳下了床,悄悄溜進了自個兒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后院的廢棄廂房。
廂房早坍塌了,木頭、瓦片這些能用的東西都被撿走,留得四面半朽的墻圍起孟月生長著的草與花。
何泥鰍尋了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滿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曉得自己是活該哩。
在他想來,不玩“祭神”游戲,邪祟就不會盯上他們。不在游戲中搞出那麼多奇怪步驟,邪祟也找不著借口下手。
而游戲是他提議玩兒的,是為了從中搞錢;步驟也是他想出來的,為了搞更多的錢。雖說,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斬龍劍藏進了神像里。出事后,也及時找著了李長安出面解決。
但錯的就是錯的,活該就是活該。
他委屈的是錢。
固本培元的藥不便宜,雖有補償,但何五妹仍貼了一些進去,何泥鰍想還給何五妹。
可是,還了錢,就沒法子買梳子,買不著梳子,到了祭潮節,五娘發髻上又該佩戴什麼呢?
何五妹房中有個闔鎖嚴實的箱子,箱子里有她的琴和一身行頭,只有出門為人彈琴和一些必要場合,才會動用。
何泥鰍記事以來,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們一年比一年長大,可那身行頭卻從未變過。今年錢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鰍想給五娘買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現在別說玉梳,連木梳子都買不著了。
他愈想愈傷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淚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來的“積蓄”。
訝異發現,積蓄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凈,把盒子捧出來,小心打開。
潔白的細絹布上,躺著一把頂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鰍見過它許多次,但沒有一次挨得這麼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細碎彩石在陽光下映出的每一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