鰥夫忙不迭奉上銅錢。
刀頭鬼瞥了一眼,抖起臉上橫肉:“就這些個?”
鰥夫當即支支吾吾,倒是他家小子一言不發,翻出十幾個銅子又遞了上來。
道士估摸著攏共加起來,別說三尾活魚,就是三十尾也買得了的。
再稍作檢查。
全是鬼錢,且如預料,錢里下了咒,是攝魂的媒介。
道士稍作思索,同華翁和刀頭鬼商量幾句,便轉頭問那小孩兒。
“小娃,你叫啥名?”
“俺叫朱狗生。”
“……”李長安,“好名字。”
李長安郁悶掏出黃符,在背面寫下“朱狗生”三字,又把小孩兒喚到跟前,從他額間割下一撮頭發。
小娃是街上長大的野孩子,膽子不小,抿緊嘴,眼睛睜得大大的。
“大爺。”他說,“你若要拿俺喂鬼,能留些錢給俺爹麼?”
“小娃娃不值錢,大爺也不會拿你喂鬼。”
李長安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
“莫怕。”
用黃符裹住頭發與一枚鬼錢,貼身放入懷中。
“我替你走一趟。”
第22章 中元節(三)
無人駕馭的馬車沿街而來。
拉車的黑色駿馬高大雄健,皮毛油亮不見一絲雜色。寶塔狀車蓋漆成明黃琉璃瓦頂式樣,車身浮雕遍布并飾以各色彩綢,便連車輪上也仔細貼著金箔。
如此奢華車馬應當去往城內某座珈藍洞天,亦或城外某處“斷橋殘雪”,最不該在此處——雜亂、穢臭,充斥著魚腥味兒、爛泥坑與窮鬼的臨湖坊。
它與周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可偏偏不論是街頭穿行的坊民,還是屋檐上吃香的鬼魂,亦或天上巡行的神靈們都對這“異物”視而不見。
更古怪的是,車子寬而大,巷道窄而曲,馬車穿行其中,卻不受絲毫影響。
更不管阻擋在馬前的是密集的人群,是某個死胡同,是某片泥塘,都似一陣風、一束光、一道虛影,徑直穿過去、透過去、飄過去。
好似它并不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它只是彼岸投在此世的倒影。
它短暫地停駐在某間茅房門前。
無人聽見的車鈴輕響。
馬車繼續向前。
…………
錢唐東側的靜海門外是一片繁榮的海港。
喚作迎潮坊。
它是錢唐海陸商貿的中轉站,各地的貨商猶如候鳥在此云集又散去。在貨商們短暫的停駐期間,通常會就近租下一間宅院,作暫居與商談之所。
“倒影”便駛進了如此一間宅院。
在進門的一剎那,馬車從彼岸駛入此世,從虛幻化為實體。
停駐在了院子里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旁。
車邊圍著幾個漢子。
領頭的一個袒著胳膊,露出兩膀刺青,一瞧便是街面上廝混的人物,此時卻不倫不類拿著毛筆書冊。
一個高個漢子登上馬車,掀開車簾,喊了一聲:“萬壽舫,寧春兒。”
牽著一個女娃下車。
那女娃神情恍惚,身形虛幻,顯然不是人身,只一道魂魄。
花臂漢子打量一眼,在書冊上勾畫一筆,喚人過來,帶著女娃魂魄去了院子深處。
隨后,一個矮個漢子來到車馬邊上,掏出一個刻著奇怪符文的皮筒朝著車馬吹氣。
吹一口,車馬便小上一分。
七八口氣后,黑色大馬竟變作指頭長的黑螞蟻,馬車也成袖珍的模型,被矮個拾起來,收入腰間竹筒中。
花臂漢子便又勾上一筆。
“驢入的。”高個漢子突然抱怨:“這缺德事兒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矮個笑他:“怎的?少了你錢麼?”
高個漢子道:“這活計錢是不少,可卻比做賊還偷偷摸摸。說是未免泄密,不準去勾欄,不許去賭檔,連去酒店吃酒也不許,整天縮在宅子里,他奶奶的,俺老二都快發霉啦!”
“閉嘴!發霉自去找大夫,在此放屁作甚?”
花臂漢子聽不下去,叉腰便罵。
“忒多廢話,叫法師聽見,豬狗牛羊你要選一樣麼?快去點魂!”
高個漢不敢再抱怨,小聲嘟嚷著登上最后的馬車。
沒精打采喊了聲:“臨湖坊,朱狗生。”
這才掀開車簾。
“咦?怎生是個老貨?!”
“某若不老,若何做得你爺爺!”
一只草鞋飛出來,結結實實印在漢子臉盤中間。
…………
李長安跳下馬車。
在地上蹭著鞋底鼻血,抬眼四下張望。
四面院墻高筑,刻意與外界隔絕。大院兩側是生活用的廂房,大門對面的房子由磚石壘成,有門無窗,應當作倉庫之用。
照理說,孩子們的魂魄應當就藏在倉庫之中。
道士目光落過去。
四個漢子守在門前,沖他怒目而視。
領頭的花臂行事頗為老道,見李長安身姿矯健,孤身而來也意態從容。他對旁邊漢子附耳囑咐幾聲。
那漢子點頭,對李長安啐了一口,轉身進入倉庫,并關上了倉門。
花臂這才擠出笑臉,拱手客氣:
“我等兄弟在此做點小買賣,卻不知哪里得罪過好漢?”
李長安的回答是一紙黃符。
“敕。”
在錢唐討生活的術士眾多,各種恐怖傳言也層出不窮,眼瞧著道士兜頭便使上符箓,三人冷不丁駭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一直到黃紙軟綿綿落地,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李長安倒也不尷尬,束鬼符沒反應,說明他們全是活人,得另費一番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