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即便在昏迷中,仍舊承受著極度的痛楚。
好不容易把孩子的魂魄救回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活活痛死麼?!
“或許。”卻是黃尾突然開口,“阿枳身上并未染病呢?”
“哪里來的妄人,平白無故如何會痛?還不速速離去。”
盧醫官可不認得黃尾,捉須便是一通斥罵。
黃尾并不生氣,解釋道:“老醫官不曉得,這女娃娃的魂魄曾被人以邪術攝去。她的病,或許不在軀殼,而在魂魄呢?”
盧醫官沉吟不語。
李長安倒覺得有些道理。
他當即將阿枳魂魄喚出。生魂離體,自然再無疼痛。詢問阿枳,只道魂在體內時,心臟好似燒紅的鐵塊,烙得心口劇痛難耐。
再追問其他,小姑娘自己也懵懂得很。只是喊著媽媽,說是寧愿做鬼,也不愿再還陽了。
眾人只好將目光投向了黃尾。
黃尾欲言又止。
盧醫官當即不悅:“既然有話,何必遮掩。”
陶娘子也抹去眼淚,過來哀求。
黃尾嘆了一口氣。
“非是不愿說。只是我的法子過于奇異怪悚。”
盧醫官暗忖:有什麼比家里住鬼怪悚?
李長安心想:啥事能比穿越時空奇異?
都讓黃尾盡管說來。
黃尾只好屏退左右,只留下老醫官和李長安。
而后徐徐道來。
…………
“錢唐地下溝渠縱橫,錯綜復雜,不見天日,更兼鬼王盤踞其間,本地人往往談之色變,不敢稍稍靠近。唯獨我,卻能引人潛下溝渠,借此穿坊過市,躲避游神。道長不曾好奇麼?”
黃尾拋出個全無干系的問題。
李長安曉得他的毛病。讀過幾本書的人,廢話總是格外多。
配合點頭。
他也確實有些好奇。
“那便要從長說起了。”
黃尾目光稍稍放空,思緒沉入回憶,臉上不自覺擺出一貫的油滑討好的笑來。
“窟窿城有一大鬼,號稱‘捉捕使者’,專為鬼王捉捕生魂索拿死鬼,我生前便不幸落入他手里。”
兩個聽客都顯出驚訝。
坊間俗言:一墜窟窿,永不超生。
沒想,眼前就有個逃脫升天的幸運兒。
“做活人時,我聰明外顯,錢唐皆知。那‘捉捕使者’以為我七竅玲瓏,可以當一條好獵犬,便拿了我的魂魄,塞進了一條黃狗體內,并以符咒勒束。”
“從此之后,每在深夜子時。我便在‘使者’的驅使下,或是巡邏溝渠,追拿誤入窟窿城的倒霉蛋;或是上到人間,捕殺敢于得罪鬼王的‘蠢物’。”
“我做狗竟然比做人強,以至于當‘捉捕使者’對訓狗漸漸膩煩,也沒舍得要我性命,反被我循著機會,掙脫狗身,逃出了窟窿城。”
說話間,黃尾身體不住輕顫,顯然那段經歷并不似言語中那般輕描淡寫,但他仍強打精神。
“當我的魂魄回到家中,承蒙妻子不離不棄。軀殼仍在,一息尚存。可笑我當時喜不自勝,登時便要還陽,可當魂魄回歸軀殼,仿佛自投鐵水,周身無不劇痛!”
盧醫官神色一振,此癥狀與阿枳何其相似。
“終究吃痛不住,自個兒脫出魂魄,當時也不曉得緣由何在,只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天,我無意對鏡自照……”
他忽而起身,站到屋堂當中,叉手道了聲:“污了貴眼,請勿見怪。”
而后褪下褲子。
兩人驚詫的目光下,他尾椎骨上竟生著一根黃毛稀疏的短尾巴。
他咧開嘴,似在笑。
“原來我從黃善均變作黃尾啦!”
李長安默然無言,盧醫官卻詫異出聲:
“黃善均?!你是那個‘風流第二不肖第一’的黃善均!”
黃尾再屈身叉手:“風流也好,不肖也罷,都是做人的黃善均,跟做鬼的黃尾有什麼干系呢?醫官何必再提。”
他不愿說,盧醫官也不好再追問,只道“后來呢”。
“后來麼,我的妻子因故不得不離去,城中家宅也被債主收走。”
說到這里,黃尾神色稍不自然。
“我的軀殼也當做尸體扔到了城外飛來山旁的亂葬崗,被我拖了回來,藏在城內的溝渠中。我對這些溝渠熟悉得很,無人能發現,只有些老鼠與野狗過來啃食。老鼠來了,倒成我腹中餐;野狗來了,則與它撕咬。我也曾是一條好獵犬,豈能怕它?”
他挑弄眉眼,好似在說一則笑話。
“唉,可惜終究無濟于事,我守在肉身旁,一日一日看著自個兒漸漸死去,終于生魂變作了死鬼。”
“渾渾噩噩了好些時日,直到遇上了華翁,承蒙他老人家收留,我才找到了新的‘活’法。”
他唏噓幾聲,又連連擺手。
“說多了,說岔了,這些話與今日之事又有什麼關系呢?”
難得正色,以自身為例,作出結語。
“生魂隨畜身而變,再歸人身,魂不適體,如何不痛?”
…………
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
“唉”
盧醫官喟然一嘆,打破寂靜。
“先前言語多有得罪,黃郎君勿怪。老朽尚有一問。”
黃尾連連躬身。
“哪敢稱郎君,不是折煞小的麼?醫官但問,一定知無不言。”
這番作態讓老醫官不免皺起眉頭:“先前看那女娃魂魄,未見異樣。
即便有,魂魄非是血肉,又該如何醫治呢?”
黃尾既已長篇大論,當然早有腹案。
“我變在毛發,肉眼可觀。阿枳變在膏肓,須得開胸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