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也會惡語激人,以求速死麼?”
侏儒笑聲戛然,閉上眼,不再言語。
“怎麼?報應太快無言以對麼?”
“報應?”
侏儒猛地睜開眼,也不知是痛是怒,雙目赤紅欲滴,青筋暴起,倒比李長安更像鬼一些。
“只報賣方,不報買方?是何報應?如此可笑!”
這下輪到道士無話可說了。
侏儒咬緊腮幫,爛牙相嚙,以致逸出鮮血。
“何必多言,但求一死!”
李長安冷冷一笑:“何妨多些耐心?”
“受你毒害的孩子可不止阿枳一人。莫要著急,你等的魂魄尚有用處。”
說罷,再度釘上黃符。
將他的暴怒與絕望封入黑暗的痛苦之中。
第24章 中元夜
中元節這天。
十三家率先建醮、放焰口安撫城內外數十萬死人。
六十四坊的寺觀,請出了滿天神佛的名諱,道士祈福,和尚誦經,紛紛響應。甚至于祆教、摩尼教、景教等夷教也來湊熱鬧。
至于民間,更是熱鬧。每個里坊都有富戶組織施孤,宰殺豬羊,供奉瓜果米面,饗祭無主孤魂,還有沿路插彩旗,點香燭,燒紙錢與紙衣。
一整天。
紙灰紛紛仿佛落雪,香煙熏熏如云氣蒸城。
而到太陽落盡的時刻,家家戶戶都來到各個河口放河燈。不消半個時辰,錢唐十數條河面上便點燃了百萬盞燈火。
若在城外飛來山頂居高眺望,便能瞧見星火匯聚成流,仿佛銀河倒懸,垂入了人間。
依俗,到了這個時候,地府放開鬼門,孤魂野鬼們上到人間尋食,活人該回避家中、謹守門戶。
但如此良宵美景,總有不甘寂寞的男女倦枕長夜。他們會戴上面具或面巾以免被鬼神識破身份,然后呼朋喚友上街賞玩。
至于交游者,幾多是人,幾多是鬼,今夜之后又增添多少玄奇故事,那便另當它說了。
游人一多,商家也就隨之而來。
按規矩,今夜不許開門營業。商人心眼活泛,便把家伙都搬上船。常常見得,有小船載滿鮮花、蓮燈或是精巧的面具沿著“星河”兜售。
其中最多的當屬各種吃食。
雜貨場前的甘豆湯、官巷口的光家羹、萬壽坊的炒栗子、錢唐門外的宋五嫂魚羹、涌金門的灌肺、眾妙坊的肉包、中瓦前的羊飯如是等等,通通趁夜泛舟叫賣。
因是中元節,平日一些例如水碗收錢、點朱砂等防范野鬼騙食的手段也都不用了,不管來客是人是鬼,收的是銅錢還是鬼錢,都大大方方收下,甚至于,沒賣完的東西也不帶回去,盡數拋入水中,說是喂食窮鬼。
每見到這一幕,李長安都不由腹誹。
“窮鬼都在岸邊眼巴巴望著哩,哪能吃到咱們嘴里!”
一夜魚龍舞。
…………
李長安的名字記在富貴坊褐衣幫下,本來只在華翁那里分豬肉。
但因著白天的事,涉及的幾個坊的鬼頭也來邀請,不吃白不吃,李長安欣然以往。
他們擺出的場面可比一幫子窮鬼的褐衣幫闊綽得多,李長安也毫不客氣,跟那啥下鄉似的,連吃帶拿丁點兒不害臊。
待到酒足飯飽、醉氣熏熏歸家。
收獲不菲。
有一條好羊肉,打算明日煮了給慈幼院的老老少少解解饞。
兩條鹽腌五花,也留給慈幼院,留著平日炒菜抹鍋底。
還有兩條干魚,半只熏鴨,一個豬肘,估摸去換些羊奶,女嬰天天喝米湯也不是個事兒。
正胡思亂想著,醉眼朦朦中望見對面冒出一個怪物,提著燈籠,上大下小,蹣跚而來。
咦?!何方鬼魅?
不消冷風,李長安頓時酒醒。
定眼再看……
“呀?是鬼阿哥。”迎面的何五妹也嚇了一跳,“你怎生在此?”
“才從城里回來。”深更半夜,何五妹一身白衣,手里提著燈籠,抱著兩個大竹簍,搖搖晃晃,跟個攔路鬼似的,“五娘這是要去哪兒?”
“受鄰里們托付,要去河邊施孤。”
“這個時候?”
李長安四下張望。
已是下半夜,萬籟俱靜,別說人,鬼都歇息去了。
何五妹低頭淡淡笑著:“正為錯開時辰。”
李長安見她抱著竹簍實在吃力,平日的小保鏢也不在身邊。正好今夜吃飽了香燭,風不再似刀,霧也不再似冰,暫得陽世寬宥。干脆把“斬獲”都掛在腰上,接過竹簍,隨她一起去施孤。
……
到了河邊。
可以瞧見蘆花似雪月下隨風起伏,搖擺間,時時映出江面粼粼的波光。
道士認得,自己就是在此地上的岸。
不待追憶,何五妹繼續沿河往前。
前方高草茂密可以沒人,但隱約有條踩出的小道。
再沿小道往前數十步。
豁然開朗。
見得一片被山林與低崖圍起的小小河灘。
蘆葦和高草都不見了,只生著將將沒過腳腕的青草,各色野花點綴其間。
一座柵欄圍起的園子占據了視線中大部分空間。
園中花卉格外繁盛。
何五妹告訴李長安,這是一座墓園。
墓園?
仔細看,才找著一個個小小的土包,土包前,又立著一座座鵝卵石疊起的石塔。
幾乎都被花草淹沒,很不起眼。
而園中唯一起眼的物件是中間一座小廟,由青石塊壘成,約有半人高,頂部是倒扣的船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