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一切雕刻、文字都被時間風化,被青苔淹沒,唯有神像勉強還有形狀。看模樣,依稀是位龍神,腳下匍匐著一條不知是貓是狗的神獸。
莫非是那位已少有人祭祀的保嬰龍王?
……
大黑貓竟已早早守在了這里。
何五妹剛進墓園,它便飛奔而來竄入懷中,喵喵撒著嬌。
李長安沒去湊熱鬧,這黑廝兇得很,除了何五妹,誰挨著都撓!
自顧自把竹筐放下打開。
一筐是香燭,一筐是雜糧野菜捏成的飯團子。
何五妹見狀,趕緊放下貓兒過來搭手。
兩人分工合作。
何五妹在前頭翻找出土包挨個上香,李長安跟在后頭放上飯團。
不像施孤,更像上墳。
可這些墳墓也太小巧了些,墓碑也太簡陋了些。
李長安心底隱隱有所猜測。
“他們都是慈幼院夭折的孩子。”
何五妹俯身點上香燭,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悲憫:
“有些是遺棄在慈幼院門前的,有些是外邊撿回來的,有些是人家實在養不活送來的。這些孩子收進慈幼院,十之五六不久便死了。活下來的,不是先天缺陷,就是后天落了病根,養不了兩年,大部分也都死了。”
“他們沒有墓碑,因為他們沒有名字。一來是無父無母的;二來麼,老人們都說夭折的娃娃若取了大名,便與人世有了牽絆,會糾纏取名之人。所以一個個都沒名沒姓。”
“有些道理。”
“是麼?可我卻有個壞毛病。以為來人世一趟,縱使凄苦短暫,總不好什麼也不得,什麼也不留,便給他們偷偷取了小名,別人都不知道哩。”
何五妹忽然回頭,一貫沉靜溫柔示人的她,露出狡黠的神色來。
“鬼阿哥想聽麼?”
李長安是鬼,自無不可。
“這孩子是五年前從野外撿回來的,生得瘦巴巴的,我盼他好生長大,叫他阿豚;這娃娃是八年前河上飄來的,我叫她蓮花;那個是家人都病死了華翁送來的,眼睛又圓又亮,所以叫貍奴;這個是夜里放在門前,那夜格外冷,我喚他待霄……”
何五妹挨個點出那些在李長安眼里完全沒有差別的小土包。
但她每點起香燭念出小名,李長安也會放下飯團,配合呼喚。
比如:“小阿豚,魂兮歸來,小阿豚。五娘施孤,莫做歡聲,避開大鬼,快快來吃香,悄悄來吃飯。若已投胎,當我白念。”
五娘便會躲過臉去,“噗嗤”輕笑。
…………
忙活完。
李長安只覺厲壇上吃過的祭香、祭酒、祭肉一同發作,燒得胸膛熱烘烘的,恰好秋風送爽,又覺精神一振。
活著時,他最愛登高臨風飲月。
但自從做了鬼,便好久沒有暢快吹風了。
今宵難得,干脆扯開衣襟,大刺刺就地坐下,任由晚風灌滿胸膛。
旁邊的何五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有樣學樣坐下來,只是把雙腿盤起,再從懷中取出一紙長折。
咦?
道士頗為詫異。
這長折封面上紋飾奇妙,如果沒看錯,這不是普通的折子,而是道家的“金章玉冊”。
玄門許多儀軌堪稱繁復,要誦詠的經文字數少則數百、多則上萬,未免出差錯,便會把經文記在折子上,權當“提詞器”,又取了雅名,便喚作“金章玉冊”。
“鬼阿哥不知道麼?”何五妹笑道,“我原也是有度牒的女冠,道名喚作‘素女’。”
李長安這才后知后覺,她身上白衣原是道袍,頭上也僅僅一支木簪,今夜是女冠打扮。
慈幼院的何五妹,咸宜庵的何大家,今日的何素女,三個身份堪稱天差地別,卻可以從中一窺人生的荒謬無常。
李長安無意為了好奇,去揭開別人的傷疤。
他不問,何五妹當然不會說,只把折子攤開在膝上,開始誦詠:
“爾時尋聲救苦天尊,與諸侍從巡游十方世界,化度眾生,出離苦海,令歸正道,不入邪宗。”
是《太上三生解冤妙經》。
她聲音輕柔,唱聲奇特,帶著縹緲出塵之感。
這種腔調稱作“步虛聲”,是道士育經禮贊所用。
便宜師傅劉老道不會,小門小戶擺花架子,徒惹人笑。李長安也不會,他是野道士麼,砍人倒比唱經多。
何五妹音色溫柔而清麗,與“步虛聲”相得益彰,誦詠尤為悅耳。
李長安便拿龍王廟作了靠枕,愜意斜倚著,閉眼傾聽。
當是時也,天公作美。
夜間的一切嘈雜都忽然放低放緩,將素女的唱經拱衛作了主角。風聲低吟前來伴唱,流水潺潺過來和聲,蟲鳴與蛙聲交織幫著奏樂。
山林河流都在“步虛聲”中融入秋風秋月徐徐入耳。
嗯?!
李長安忽然睜眼。
“合唱”中聽得異響,似在水波之中。
他悄然起身,凝目望去。
但見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隱隱見到許多黑影朝著岸邊聚攏過來。
魚?
不!
李長安取出一枚黃符扣在掌心。
轉眼有黑影破水而出,爬上河灘,身形短小,模樣好似一兩歲的稚童,可皮膚灰敗青黑,多處潰爛的傷口翻出泡得發白的腐肉。
不是活人,都是鬼嬰。
“是他們來了麼?”何五妹察覺到了李長安的異常,突然開口。
李長安目光飄忽:“什麼來了?”
“你可真不會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