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五妹沉默了稍許。
“鬼阿哥。”她柔柔喚了一聲,“我想看看他們。”
“鬼可不好看。”
“可我還是想看一眼,想問一問。”她定定望著江水,但除了江清月白,什麼也瞧不見,“他們都太小,尚且懵懂。我老是擔心,他們會不會被大鬼欺負,逢年過節有沒有吃到供奉,是不是還在嫉恨父母……絮絮叨叨的,倒顯得我是個老虔婆。”
她低低“唉”了一聲,幽幽撫著臉頰。
“可我年紀確實已不小了。”
李長安無言以對,只好用符幫她打開陰陽之隔,隨即便聽得。
“欸?!”
果然被嚇住了。
道士剛做此想,又察覺不對,聲音不似驚嚇倒像驚喜!
連忙回頭望去。
河岸上哪里還有什麼面目猙獰的死嬰啊,分明是一只只略顯透明的、散發著朦朦、淡淡白光的貓咪。
它們一個連個躍上河灘,搖頭擺尾抖干渾身水珠。
黑的,白的,橘的,灰的,虎斑的,貍花的,黃紋的,三花的,黑白的,還有長毛的與短毛的,尾巴尖尖的,耳朵圓圓的……
當然,還有幾個化形不成功,人身貓臉的,貓身人腿的,都被大黑貓一個巴掌拍回水里。
然后經過質檢的貓兒們都像先前的炭球兒一般,向著何五妹飛奔而去,喵喵撒嬌。
有的蹲坐在五娘腿上,可憐巴巴望著她;有的擠在五娘懷里,用圓腦袋蹭她;有的趴在五娘頭頂,把自個兒當了軟帽;有的豎起尾巴,繞著她轉圈圈;還有的彈出肉球,在她背上踩奶……
一轉眼,何五妹身上便長滿了貓貓蟲。
“眼睛這麼漂亮,你是貍奴?”
“小阿豚,怎麼還是這般瘦?”
“哈哈,叫得這麼好聽,一定是鈴鐺。”
喵喵此起彼伏,何五妹兩只手根本不過來。
道士看得心癢,解下一條腌肉,拿小刀切了過去投喂。
可這些貓吃肉的時候“嗷喵”叫好,道士伸手想,便開始炸毛。
一點都不懂公平誠信!
無奈,瞄見一只格外瘦小,被貓群擠出來的小家伙。
道士切了兩片豬肉引它過來,小家伙警惕嗅了嗅,終究忍不住“呼嚕嚕”埋頭開飯。
道士心下一喜,趁機伸出祿山之爪。
那貓兒一抬頭,毛絨絨的貓臉霎時變回了青灰的死嬰臉。
“……”
李長安沒好氣走開,眼不見為凈,拿了幾個飯團子來到河邊。
水里泡著幾個化形功夫不到家的鬼嬰,見著道士,便朝他呲牙。
飯團腌肉丟下去,“嘩啦”一通搶食。
然后繼續呲牙。
道士也不氣惱,這些個靈貓的德行他也見慣了,再者說,它們本是鬼嬰,鬼中怨氣最重,又有什麼好苛求的呢?
龍王廟前,何五妹終于想起了自己的來意,抱開搗亂的貓兒,繼續誦詠道經。
聲音潺潺,引得鬼嬰們眼巴巴聚在岸邊,卻怕嚇著誦經人,不敢露面。
道士輕嘆一聲,道了個“無量天尊”。
隨即盤膝坐下,隨之誦詠:
“晨昏運度,耀明古今。萬類受稟,結化成形。冤業誤染,三世相侵。正一之氣,解免冤魂……”
經聲隨風送遠。
江水粼粼,明月近人。
好一個中元夜。
第25章 落漈
李長安近日莫名忙碌起來。
“看葬”之余,連符都沒空去賣了。
一面是因何五妹。
“刨魂換心”之事泄露了出去,以訛傳訛,莫名便成了她能醫鬼。
惹來死人紛紛上門求醫。
一來何五妹心腸軟;二來她也確實喜歡行醫,卻礙于行會,難得機會;三來慈幼院誠然清貧,需要錢財。
所以面對鬼魂的苦苦哀求,她也總是不忍拒絕。李長安曉得錢唐鬼魅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只好時時盯著。
何五妹私下里常悄悄說。
這些死人的病十之八九,別說她連盧醫官也是治不好的,都是長期艱苦勞動后留下的,是窮病!沒法治,只能養。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煮一些飲子(加了藥材的飲品)予他們,略微緩解病痛而已。
沒想死人們倒是很滿意,夸贊何五妹醫術精湛。
其實轉念一想,活人求醫是為了更健康長久的活著,死人求醫是為了投胎的過程更舒適順暢,本來也不求根治。
所以,何五妹的名氣便在鬼中越傳越廣,還得了個“鬼醫娘子”的稱號,簡直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則因“十錢神”。
在錢唐這個環境生活,凡人哪兒會不信鬼神?所以每冒出一個能辦事、肯出頭的新神,便像瓦子勾欄里女郎們眉間的新妝,總能掀起一些風潮。
李長安本不予理會,但黃尾勸它,在錢唐作神總好過作鬼,他頗以為然。
然而,他忘了一點,華夏人拜神有個毛病。
只要靈驗,秉著“來都來了”、“試一試又不要錢”,什麼神都敢拜,什麼愿都敢許!
有求賭運亨通、天降橫財的。
有祈求老樹開花、再得良配的。
甚至還有求子的。
神經病啊!
譬如:
子夜時分。
無人的街巷岔口。
婦人提燈踟躕而來。
濃濃的夜霧縈繞,遮掩了四方所見,人仿佛陷入了某種濁流,有被卷向未知空間的錯覺。
她來到岔口。
點上了香燭,規規矩矩奉上十枚銅錢。
然后點燃了一張黃紙。
恭敬叩拜,喃喃念到:
“十錢神。”
“十錢神。”
……
不知多久,她神情忽一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