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見到霧中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
車轍轉動,馬兒奮蹄,卻奇異的沒有一點兒聲響,甚至連一絲霧氣也沒有擾動。
她明白,十錢神應召而來了。
“信女許陳氏,平生孤苦,育有獨子,去歲出海求生,失期不回。海波險惡,不敢貪求平安歸來,只求能覓會孩兒尸身、魂魄……”
馬車里李長安以掌覆額。
又白跑一趟!茫茫大海哪里去尋什麼尸身魂魄?
“如能遂愿,愿竭盡家財還神。”
說著,她從袖中掏出銀裸子放在香燭前。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李長安:“明日使者登門。”
…………
翌日。
李長安拉上了黃尾。
他心眼多,又是地頭蛇,正好給李長安這個“草頭神”當狗頭軍師。
“那婆娘夫家姓許,家中行二,鄰里都喚她許二娘。丈夫十幾年就死了,留下一個獨子。她那丈夫原本是個老練的舵手,生前有個常在一起廝混的朋友,叫宋萬平的,也是個海上討生活的,但只是水手。
許二死后,宋萬平也算有情義,常常接濟朋友遺孀。
去年,宋萬平混夠了資歷,任了一條叫‘木樨花’的海船的伙長,正巧許二娘的兒子也長大成人,窮人家沒甚出路,便跟著宋萬平上了船。
今年,木樨花失期未歸,后來有同航向的船回來,說是航道附近遭了大風暴,甚至見著了龍吸水。大伙兒都斷定,那船人都見龍王爺去了。可一個月前,人回來了,但只有宋萬平一個。”
“許二娘懷疑宋萬平殺了自己的孩子?”
“不曉得。”黃尾撓了撓耳后雜毛,“但無論死活,唯一可能知道那娃子在哪兒的,也只有宋萬平了。”
“喏。”他往街角努嘴,“來了。”
街角處轉來一行鼓吹,打頭的是個騎驢的漢子,穿絲戴綢很有富貴模樣,聲音洪亮向周圍打招呼。
后頭的隊伍最顯眼的是五座大燈,用彩紙絹布扎成寶塔、蓮花、樓船等式樣。
這是本地一種叫還燈的習俗,來自于錢唐人所信仰的潮神。
俗謂,每當船只在海上遭遇風浪,只要誠心禱告,潮神便會賜下一盞船燈指路,只要跟著船燈行駛,再大的風浪都保平安無事。但獲救的船家須得謹記,潮神賜下一盞燈,你就得還一盞,否則,下次有人禱告,潮神便無燈可賜了。
海上風波險惡,所以無論有沒有遭遇風暴,有沒有獲賜船燈,船主都會在返航后,給潮神送燈,以祈求海事平安。
但通常的船燈不過海碗大小,宋萬平這五盞卻足有馬車大,實在是張揚奢靡得很。
“那廝不但逃了命,據說還發了財,一個鰥夫張羅著要娶新婦。”
黃尾無不吃味,嘖嘖有聲,向李長安擠眉弄眼。
“前些天,不是有個半老徐娘求姻緣麼?道長為他倆牽根紅繩如何?”
李長安只當這廝嘴賤,招呼著跟上隊伍,往潮神廟去。
…………
潮神廟不是六十四坊里那些個庭樓相連的大廟。
只一房一院。
供奉的神祇也只潮神一位——祂端坐神臺上,手捧船燈,面目卻被一張紅布遮住,不見尊榮。
李長安沒進門,只在院外探頭。
望見宋萬平供奉完,廟祝念起了太平文疏,正巧海上送來腥咸海風,吹著燭火煙氣搖晃,院中信眾紛紛伏倒,直呼顯靈。
道士不為所動,風只是風而已,但卻瞧見,海風撩起紅布,露出神像頭部竟沒有面孔。
他記得偶然路過城隍廟,廟里的城隍老爺也是這般沒有面孔,不由訝然。
“錢唐的神仙都沒臉的麼?”
旁邊黃尾嚇了一跳,趕緊拉著道士走得遠遠的。
“道長莫在說胡話,嚇死個鬼!城隍無臉,是因為沒人擔當城隍之位。但潮神不同,潮神是海神,海潮變幻不定,是以潮神無面。”
“哦?潮神是何名諱?”
“海潮變幻不定,是以潮神亦無名。”
“無名無面,不跟城隍一樣麼?”
黃尾啞然無言,好在這時候,宋萬平出了廟門,兩鬼顧不得爭論,趕緊追上去。
“前方可是宋萬平?”
漢子聞言回過身來,是個粗糲的老水手,臉上涂滿的鉛粉也遮不住風浪留下的刻痕。
宋萬平警惕看過來。
“兩位不曾見過。”
“我倆因許二娘而來。”
…………
“我那嫂嫂當真古怪,別人但求子女平安無事,她倒好,一心要為兒子收尸!”
得知兩鬼來意,宋萬平放下警惕,邀請他們進了路邊酒肆。
李長安心思一動:“你是說,許二娘的兒子還活著?”
“當然活著!”
宋萬平猛地一拍桌子,隨即又湊近了,左右一瞧,放低了聲音。
“他還托我給家里捎帶了銀裸子哩。”
說著,店家送來酒食,他招呼兩鬼一齊飲食,又道:
“我也不怪她,嫂嫂從來是一根筋,執拗得很!我說了許多,她總是不信。從官府到船主,從寺觀的和尚道士到坊間的神漢,她都找了個遍,也沒個所以然。如今,又找上了你們。”
他搖頭無奈。
“也罷,便把我等的故事再講一遍吧。”
……
“海水過了澎湖漸低,再往南,過夷洲抵萬里石塘之間,海勢低若崖谷,稱作‘落漈’。何為‘落漈’,讀書人稱:水落而不回也。
今年我等自三佛齊返航,途經萬里石塘,忽遇大風吹入漈流之中,船只遭其裹卷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