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委托是找人。
在偌大的錢唐,找一個不知是死是活、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好比大海撈針,想想都頭疼萬分。
然而……
兩鬼同時哀嘆一聲。
“銀子啊!”
…………
縱使難辦,但誰叫鬼窮志短呢,看在銀子的份上,只好勉力為之。
叫上秀才、貨郎他們,十幾只鬼撒開,四處尋找查探。
興許是因“十錢神”,又或者“鬼醫娘子”,李長安的名頭竟意外的好使,各坊大大小小的鬼頭們沒給難堪,甚是有些個,譬如“刀頭鬼”還給許多幫助。
但仔細查探了一圈……
李長安與黃尾再度登門。
“我兩人訪遍了錢唐鬼神,誠然無有令郎的魂魄。”
許二娘木著臉,眼神中顯出不耐。
黃尾趕緊開口:
“但我倆誠心為你懇求了十錢老爺。他老人家降下靈應……”旁邊的李長安面不改色,“指出一個法子,或許能尋到令郎的魂魄。”
許二娘面露狐疑,他口中的“十錢老爺”顯然不咋靠譜。
黃尾深吸口氣,正襟危坐:
“你聽說過番客麼?”
“海事險惡,風浪、疾病、海盜乃至仇殺樣樣催人性命。一趟出海,船沉途中十之一二,人死船上又十之一二。死難者的尸身通常拋擲海中,但魂魄卻可以隨船回歸故里。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的魂魄都能返還。有那闔船沉盡的,以及種種原因滯留海中的。他們的魂魄隨尸沉入深海,肉身為魚蝦所食,魂魄隨海流飄蕩,比之孤魂野鬼還要孤苦無依。流離異域,所以叫‘番’;難以歸鄉,因而是‘客’。所以稱呼他們為‘番客’。”
黃尾說罷,許二娘已然面色漸白,身子搖搖欲墜。
可不能叫金主出事!
李長安趕緊接過話頭,半是疑問半是打岔:“我以為番客是指海外求存之人。”
黃尾:“去鄉萬里,流離海波,人與鬼又有什麼區別呢?”
許二娘一個踉蹌,若非伸手扶住墻壁,便已當時跌倒。
李長安暗里給了黃尾一腳,這毛廝才從賣弄中清醒。
訕訕一笑,忙道。
“我等恰巧認得一巫師,能為番客召魂。只是其中頗有兇險,娘子愿意冒險一試麼?”
許二娘慘白著臉,點了點頭。
…………
黃尾口中的巫師,姓覃,自稱家中行十三,所以相熟的都稱他覃十三,家住迎潮坊。
覃十三所祭祀的神,喚作“龍子”。
而所謂“龍子”并非龍生九子中赑屃、螭吻之類,而是指錢唐左近人家“送”給龍王爺的溺嬰。
……
迎潮坊是片繁華的海港,卻并非每一個角落盡是如此。
離開港口碼頭,離開為客商服務的商棧勾欄樓院,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道路便越發逼仄泥濘,房屋也越發低矮破敗。
泥巴味兒、魚腥味兒、木頭發霉的氣味兒混雜在一起,街巷上到處有醉醺醺的男人,沿街敞開的房門邊上盡是衣衫不整、神情漠然的女人。幾個小孩赤腳踩著爛泥跑過去,到了墻邊排排蹲下,撅起屁股就屙屎,一條黃狗“哈赤赤”趴在一旁緊緊盯著……
這里給李長安的感覺比富貴坊要糟糕許多。
仔細一想。
大抵是因為富貴坊的居民主要是外地來討生活的力工,縱使生活艱辛,對未來仍保留著微薄的希望。而在這里的居民,多是暗女昌、水手、無賴、乞丐,對于他們,明天是一個過于遙遠的詞。
而覃十三的住所便在其間最深處。
他家大門上掛著許多奇怪的骨頭串,很好辨認。
黃尾上來便大聲招呼。
“覃十三。”
可門里卻沒有回應。
他嘿嘿一下,抬腳就開始踹門,頓時在門板上留下幾個泥巴腳印。
這下可謂立竿見影,門里立馬響起氣急敗壞的罵聲:
“驢入的!急個球哇!你家死人啦?”
很快,大門猛地被拉開,人未露面,先飛出一口嚼爛的檳榔,接著,才探出一個惡形惡狀、面似沙皮狗的漢子。
黃尾滿臉堆笑:“覃大師近日可好?”
覃十三:“入你娘。”
…………
覃十三的神堂是個不到三尺見方的小屋。
點著劣質的熏香,塞滿了鳥獸骨頭、繪著鬼畫符的布條、亂七八糟的法器與雜物,占了大半房間的神臺卻被黑布蓋住,不見陽光。
“招魂?你來晚啦!”
“吔?你總算遭了報應,時日不多啦?!”
“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話,俺已經不拜龍子。”
“你換了神主。”
黃尾吃了一驚,巫師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說換就能換,趕忙追問。
“換了哪個?”
覃十三也不答話,只把黑布稍稍撩起。
眾人俯身去看,但見神臺上盡是奇形怪狀的猙獰鬼物,簇擁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大鬼,肚皮上繪著許多神情痛苦的人臉。
“你發癲啦!”黃尾瞪圓了眼,“拜鬼王!”
李長安恍然,原來這就是鬼王,怪不得塑得如此猙獰可怖。
“便算俺發癲吧,再不癲,就沒米下鍋了。”
覃十三哼了一聲,往嘴里又丟了一顆檳榔,嚼得兩齒鮮“血”淋漓。
“那些小混球本來就是鬼嬰,就算有保嬰龍王約束,也兇戾得很。往常求他們十次,四次不搭理,五次反倒要整你,只有一次才肯幫忙。
可如今保嬰龍王的香火越來越少,‘龍子’也愈加兇戾。幫忙越來越少,整人卻越來越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