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燃起,火勢卻被刀客死死摁在胸口,然仍有灼熱風浪夾著無數火星呼嘯四溢。
李長安壓低斗笠,護住頭臉。
風息后再看。
山中畢竟潮濕,道觀并未被點燃,不至從危房變作廢墟。只有幾許神像被風刮倒,更添殘破,零星枯草被引燃,夜中星星點點,好似為這滿院佛神供上香燭。
刀客匍匐在地,衣衫被火燎去,只余些許仍在燃燒的布條,周身盡是灼傷,逸出陣陣黑氣。他掙扎著用手肘撐地,勉力支撐不倒。
勝負已決。
李長安把后頭的褡褳繞到身前,取出一張束鬼符,要將其鎮住再做詰問。
這時。
刀客的青銅儺面忽而剝落小塊。
身上鬼氣頓時大漲,壓滅了周遭余火。
噶吱噶吱!
那是犬齒在口中咬磨。
暴露出的小半張面孔上,死灰色的血管如蛛網蔓延。
緊接著。
噗一顆短匕般的獠牙撕開臉頰,森然探出。
他猛然抬起頭,雙目如血猩紅。
難道是只僵尸?
李長安默默換上大將軍到此符。
那刀客卻猛然一怔,似乎恢復了清明,抬手遮擋住獠牙,騰身躍起,三兩步退進了道觀主殿。
殿內黑暗深邃如墻,無論是云間暗淡的、如水的月光,亦或散落庭院如烙鐵的火光,都潑不進、刺不入。
只能望見兩點猩紅與道士冷冷相對。
嘩嘩道觀瓦頂傳來異響。
但見月下有鬼物攀上屋瓦,向著庭院據坐屋脊。它脖頸上空空如也,頭顱用發絲編成的繩索系在腰間。
這是死于法場的無頭鬼。
砰砰又一鬼物自殿側轉出。
走動間,搖晃不止,巨大的頭顱時不時撞響墻壁。
它生著如盆巨口,又腹大如鼓,偏偏脖頸卻細如毛竹。
這是死于饑荒的餓鬼。
滴答再有鬼物探出墻頭,只見得面目白腫,水藻樣的頭發長長垂下來,淅瀝滴著惡臭的泥水。
這是死于水中的溺鬼。
種種的奇怪聲響,樣樣凄厲哀嚎,慘淡月光下,一個又一個猙獰鬼魅現身于這荒敗道觀中。
李長安驚訝片刻,旋即了然。
飛來山是厲鬼巢穴,自然鬼多勢眾。
不過……
他灑然一笑,正要摘下頭上斗笠。
“喵嗷”
毛皮愈加凌亂,顯然又經過了一番苦斗的炭球兒踩著貓步,步入庭院,蹲坐在了李長安身邊,自顧自開始梳理毛發。
在它尾巴后頭。
是數不清的幽綠眼眸。
李長安把斗笠戴穩。
咱這邊貓也不少哩。
……
錢唐有三害。
其一是沒影賊,也就是惡鬼,陰附生人趁夜作祟,使人害病;其二是長毛賊,也就是野貓,潛入人家偷雞攆狗,讓人破財。
錢唐人提起無不恨得牙癢癢。
然而,在今夜,在這荒山破觀,兩個賊難得鬧起內訌。
那邊“嗷嗷”鬼嚎,這邊“喵喵”貓叫,可惜貓頭不對鬼嘴,哪邊都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只有氣氛越發劍拔弩張。
這時,一人突兀闖入兩方中間。
“莫要動手!誤會,都是誤會!”
來者身材短小,滿臉生著黃毛,不是黃尾又是何鬼?
……
黃尾的到來緩解了道觀氣氛。
貓兒們不再炸毛,刀客也從主殿現身,揮手驅散了群鬼。
黃尾這才笑嘻嘻靠近來,沒來及說話,炭球兒跳起來就給了他一爪,接著又一通連環貓拳。
他被撓得嗷嗷直叫,滿院子亂躥。
嘴里亂七八糟喊著,“肥貓”、“死貓”、“貓兄”、“貓爺”、“長毛爺爺”。
李長安也不管,待黑貓攆夠了,才把黃尾拎過來。
劈頭就問:
“又是你搞得鬼?”
黃尾躲在李長安身后,連忙叫屈:“什麼叫搞鬼?實在是冤枉。人心急火燎地上來尋醫,一心求見五娘,誰能忍心拒之門外?再者說,那位病患也不是什麼邪祟,反是有口皆碑的賢明人物。”
他小心瞧了眼正舔爪子的大黑貓。
“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話語間,大黑貓突然低伏身子,瞳孔幽幽泛光,卻是刀客孤身前來。
他換了新的儺面與衣衫,沒有帶那柄鬼頭大刀。
抱著手臂,沒看黑貓。
聲音洪亮而低沉,仿佛胸膛里塞了一面大鼓。
“劍耍得不錯。”他頓了頓,“符使得也成。”
李長安曉得他想問的,是洞穿刀身的是何法術。
沒什麼好隱瞞:“西方庚金之氣,白虎羽章之符。”
“好手段。”
刀客點頭,解下一個水囊,飲了一口拋給道士。
道士嗅了嗅,囊中是果酒,飲入口,滋味尋常,雜質頗多,但有種別樣的清涼,入口后很快散布周身,讓原本冷冽如刀的山風變得溫柔。
不是好酒,但頗有神妙。
李長安飲罷拋回酒囊。
“五娘何在?”
“娘子正在吾主處做客。”
“你家主人怎麼稱呼?”
刀客宏聲道:
“萬年公。”
第29章 飛來山:萬年公
“萬年公何方神圣?”
黃尾賣起關子,總是不肯直說,叫李長安跟著來拜見,介時自然知曉。
刀客引著兩鬼一貓,沿著小道登上一處山口,望見山林中一條廊道。
廊道由樹根與花藤拱成,沿著地勢一路曲折向下。
步入其中,漸漸深入。
但見兩側的天空似被什麼東西遮蔽了,瞧不見月光,但廊道內外都漂浮著許許多多的螢火蟲,恰如星星匯成銀河,照亮了沿途的溪石與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