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娘子拿團扇遮住半張臉,眼波定定勾住李長安,忽而噗呲一笑:“你這人好生無趣。罷了,不逗你了,那曹掌柜……”
據她所言,曹掌柜在七月里的確多次光顧蓮池小榭,但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是為了招待一位增福廟的練師。
最后一次是在四天前,曹掌柜離開時,言語很是得意。
李長安只知增福廟是十三家之一,供奉的是增福真君,也就是俗謂的文財神,其他便不曉得了。
“我知!我知!”大憨連忙嚷嚷,“聽人說增福廟是錢唐的錢袋子,做的放高利貸的買賣。”
黃尾愕然:“你從哪里聽來的?”
“在碼頭做工聽旁人說的。”
“別聽那幫窮鬼胡扯。”黃尾嗤笑,“十三家能看上這點兒蠅頭小利?”
“海貿一本萬利,但風波險惡,常常人船俱沒,增福廟便出來收錢作保。還有生意前途可觀,但缺乏資金的,增福廟也會拿錢資助,往后憑干股分紅。”
李長安了然,原來是保險、風投一把抓的大財團。
但海上又不販賣死人,曹掌柜手頭區區三間兇具鋪子更談不上前途可觀,如何能招來增福廟的青睞?
“道長忘了?”黃尾幽幽道,“還有咱們的生意呢。”
李長安恍然,確實是身在廬山了。“看葬”雖只賺了一百兩,卻是在僅僅開張一個月,尚未打開名聲的情況下。而錢唐城里,明面上綾羅綢緞,背地里吃糠咽菜的人家可是不少!
這麼說來,曹掌柜是早有預謀。
眾鬼愈加憤懣,但仍然一籌莫展。
“只好再去找那伙計試試了。”
“道長懷疑他撒了謊。”
“撒謊倒也未必,姓曹的精明,想必不會透露行蹤。
但那伙計滑頭得很,未必真就一無所知。”
“但咱們問了許多次,他也沒透半點兒口風。”
“那就換個人去問。”
…………
錢唐的夜晚向來不甘寂寞。
畫舫上歌舞不休,瓦舍里通明達旦。
至于夜歸人醉死河中,更是司空慣見。
但一入八月,一應歡愉便戛然而止。人們都似冬蟲蟄伏家中,唯恐驚動了上到人間的窟窿城使者。
所以縱使戶戶小樓緊密相連,也都似孤島寂寂無聲。
紙扎鋪。
伙計憋不住起夜。
掌柜的不在,他大大咧咧掌起油燈,窗縫有風滲進來,噓起燈芯如豆躍動,搖晃著滿室紙人影影幢幢。
他留著燈,自個兒熟門熟路摸索向充作庫房的后室,隨手撥開擋路的紙人腦袋,打開后門。
晚間霧氣濃重,被月亮染得發白,像是過于渾濁的水波。巷子是河,門檻便是岸。他岔腿站在岸上,沒開始放水,先打了個抖擻。
濕冷的風自耳后吹來,滑過脖頸。
“河流”霎時變得湍急。
接著,有犬類的低吼在四周響起。
霧中浮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罪民曹利是,膽敢蔑視法旨,吾奉威德法王之令,來此拿你魂魄。”
“使你永墜窟窿城!永墜窟窿城!”
聲音凄厲而含混,在霧中回蕩。
伙計抖擻得越發厲害,卻沒辯解,突然大叫一聲,猛地向屋內逃去。
聲音卻如影隨形。
他逃進后室,探出的紙人頭似在攔路恐嚇;他躲入前堂,滿屋子紙人圍著燭光怪笑;他又撲向自個兒的地鋪……翻出一根木棍。
冷不丁跳起來,返身向聲音來處打去。
棍子“嗚嗚”有聲。
他臉上哪兒有恐懼,分明只有得意。
哪兒來的蠢賊裝神弄鬼?乃公豈是你嚇大的!
噗然而,木棍落處卻似打上了一團棉絮,只有輕微的回響。
燈光跳動,映出后者。
伙計的得意凝在了臉上。
那是怎樣的怪物啊?!好似大團的陰影或淤泥胡亂捏合,偏偏又生著三張人的面孔,一者猙獰,一者促狹,一者凄苦。
哐當
木棍脫手墜地。
黃湯暖了褲襠。
…………
當夜眾鬼再聚頭。
“那小子交代了。”
“他說出姓曹的行蹤!”
“這個他確實不知。”看著大伙兒的目光頃刻暗淡下去,李長安搖頭笑道,“但他確實說出了一個很有用的消息。”
眾鬼連忙打起精神。
“姓曹的在半個多月前,突然求來了許多靈符。”
黃尾腦筋一轉,便咬牙切齒:“那廝早就發現咱們是鬼!”
“非但如此。”李長安補充,“他多半還曉得咱們都接到了‘萬錢貼’,否則也不會專挑這日子躲藏起來。”
道士目光平靜掃視諸鬼。
黃尾眼珠亂轉,老貨郎唉聲嘆氣,秀才們欲言又止,鄉下漢們一時憤懣一時茫然。
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
“所以貧道連夜又潛入他家里,找到了這個。”
李長安拿出一張黃符放在桌上。
靈威赫赫,即便含而不發,仍嚇得眾鬼屁滾尿流躲開老遠。
他初來乍到時,發覺錢唐雖人人求符,但市面上流傳的卻盡是靈光淺薄、粗制濫造的劣符,當時只以為是本地的同行吃相太難看。
直到某天,某個鬼頭找上門向他討個說法。
原來這鬼頭頗多錢財,障眼法也精熟,便佯裝活人,買了宅子,娶了妻妾,養了仆人,置辦了產業,以某某官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錢唐城中。
直至某天,他正為新買的小妾寬衣解帶,那小妾身上帶著從李長安處購置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