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接到了‘萬錢貼’,窮極思變才鼓搗出‘看葬’的買賣。只消把錢一壓,過了今夜,自有窟窿城收拾他們,哪里用得著咱們擔心?”
妻子依舊不能展眉:“總歸是傷了誠信。”
“做生意,騙了人,才會傷了誠信。”曹掌柜拍了拍妻子的手,得意笑道,“但騙鬼,能算騙麼?”
……
夢深夜長。
眾妙觀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奔赴夢鄉。
但在凡夫俗子目光難及的虛空處,卻有著護法神將殷勤巡視。
那神將青面赤發、身穿寶甲、手持刀斧,端地威風凜凜,與畫冊上一般無二。
忽然。
他神目一凝,投向客房某處。
“嗷喵!”
窗臺上當即炸起一團毛球。
原來是只野貓。
今年,窟窿城遣出的使者比往常任何一年都多。雖然鬼王與十三家有約,不得侵凌寺觀,但厲鬼終究是厲鬼,怨恨纏身,自己都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
神將與他的同僚們不得不分批巡視內外,眾妙觀是大觀,宮厥相連,亭臺樓榭無數,因此任務實在忙碌得很。
所以很快收回注視。
卻不曾注意到,那客房窗戶縫隙中夾著一只小小的蝴蝶,好似書頁間的標簽,一動不動。
待到神將離去,它才倏忽“活”了過來。
翩翩飛入客房。
落在曹掌柜的枕邊。
無聲無息點點陰燃。
…………
雞鳴五更天。
曹掌柜被晨鐘喚醒。
他走出客房,迎面晨風吹得精神一振。
眾妙觀到處是睡眼惺忪趕去做早課的道人,他腆著臉作揖問早,道人們卻都打著哈欠并不理會他一小小香客。
他暗自惱火,但想到今兒已是八月五日,心里便不禁雀躍,大度原諒了這些眼高于頂的牛鼻子。
事成矣,事成矣!
他胸中越發激蕩,恨不得仰天長嘯,但周遭院子太窄、墻頭太高,沒法一舒胸臆。
于是腳下生風,大踏步走出了眾妙觀山門,站在高高的石階之上,俯視錢唐,極目遠眺。
山門朝東,可以望見錢唐江水滾滾入海,一輪紅日正浴海而出。
霞光萬丈,染得霧中半沉半浮的錢唐城一片金紅。
恰似自個兒的將來,運道火紅,財氣滾滾金光燦漫。
曹掌柜不由張開懷抱,閉上了雙眼,盡情擁抱這八月五日的朝陽。
咦?
奇怪。
為什麼朝陽落在臉上沒有溫度?為什麼耳畔突然沒了鐘聲?
他詫異再睜開眼。
周遭蟲聲雜亂,風聲幽咽,天上月亮掩在云翳之后,灑下些微弱的光,石階下的錢唐城深深沉沒在漆黑的霧里,不見一點燈火。
天竟沒有亮!
忽然:“曹利是。”
他下意識回頭。
身后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目光戲謔的男人,正抬著手,伸指點在自己額頭。
然后稍稍一推。
曹掌柜一個趔趄,腳下踩空,身子失衡向后摔去。
完了!
一切太過突然,他腦子里只來得及生出這一個念頭。
身后可是眾妙觀那長而陡峭的石階,這一摔下,怕不落個頭裂腦出、筋骨盡折!昨兒還盤算著騙鬼,今兒自己便要作鬼了麼?!
然而預料中的劇痛并未到來,曹掌柜發現自己落入的不是石梯,而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寬不及三尺,長不及六尺,將將容得一人躺下。
這是?
熟悉的木料味兒與桐油味兒涌入鼻端。
他恍然,自個兒躺入的是一副棺材。
棺材?!
不及驚恐。
棺材蓋上,釘子釘入,將他封入黑暗。
……
“大膽妖孽!”
山門前升起清光,幾位神將攜著凜凜神氣到來。
“膽敢冒犯吾等……”
話聲未落,幾個陶罐擲上石階,當即碎開,潑灑出大量黑色液體,并迅速揮發,彌散出陣陣黑氣。
眾神將臉色大變,顧不得叱罵,急急騰空躲避。
那黑水是厲鬼怨氣凝結所成,可謂人間至毒至穢,與食香火養清氣的護法神最是相沖。
好在這玩意兒不為人間所容,很快便消散殆盡。
只是再看曹掌柜,他匍匐在石階上一動不動,已然被虜去魂魄。時間尚短,施術者想必也并未走遠。
然而幾位護法神望著石階上殘留的怨穢。
誰也沒有動彈。
第36章 新生意
八月四日。
亥時。
覃十三和衣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時不時起身望向香漏。香線漸漸燃過亥時一刻,距離子時越來越近。他咕隆幾聲,再度躺下,如何也睡不著,只瞪直了一對腫泡眼。
終于。
咚!咚!咚!
外頭響起擂鼓一樣的踹門聲,伴著黃尾的急切呼喊。
總算來了!
他登時從榻上跳了起來,顧不得穿鞋,急匆匆跑到大門前。
要打開院門時。
連忙停下,整理了一下衣冠,又咳嗽幾聲,這才作出云淡風輕的模樣打開門來。
“慌什麼?深更半夜,大呼小叫,豈不是……”
“哎呀!覃十三,覃大巫!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擺什麼譜啊?再耽擱,錢給你也沒用了!”
他話沒說完,便被黃尾闖進門來急切打斷。然后,半拉半拽拖進神堂,后頭李長安、貨郎、秀才和石匠們魚貫而入。
神堂還是老樣子,狹小雜亂,但黑布已被拉開,顯出鬼王與他座下群厲在昏黃燭光下愈加兇獰。
黃尾把幾錠銀子與大堆銅子“哐哐”倒在貢桌上。
“錢在這兒!法事備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