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給鬼王賀壽獻禮不是簡單的交錢了事,其中還有一種簡單的法事。
“慌什麼?”
覃十三指著香漏——銅盤上橫置著一柱長香,香上掛著一枚枚銅錢,每當香線燃過銅錢墜下,便意味著時間過去一刻。
“香上尚余三枚錢,綽綽有余。”
嘴上說著,人已向神臺跪下奉香磕頭,又請下一條法尺。
竹木所制,兩指寬,半臂長,用血繪著些彎彎曲曲、發黑的文字。
“哪個先來?”
…………
老貨郎年紀最大,眾鬼推他作頭一個。
覃十三讓他挽起袖口,然后握住手腕,將法尺貼上老貨郎胳膊。
霎時間。
老貨郎雙目瞪圓,身子猛地打起抖,牙齒在嘴里咯吱作響,竟像是突然驚駭到極致,便要跳起奪門而走。
李長安眼疾手快,上去將他死死摁住。
覃十三沖道士感激地點點頭,他也是第一次做這活兒,手生得很。
他攥緊老貨郎:“忍著些!”
老貨郎重重點頭,但身子仍舊不住打擺,好似連手腕上“八月八”的刺青也跟著在抖動。
不。
李長安看得分明,那刺青在法尺之下,的確在顫動、扭曲、變形,亂了筆畫,匯聚成蚯蚓般的東西在老貨郎手腕上亂竄。
原來是活的麼?
在得了這“刺青”之后,道士也做過些研究,發現這玩意兒雖明白顯化在魂體上,但仔細感知卻在有無之間,存在薄弱幾不可察。幾度嘗試,不能祛除,也沒發現危害后,只好聽之任之。雖然還有些暴烈手段沒有嘗試,但他又不是什麼科學狂人,哪兒能拿自己隨便作實驗?
“蚯蚓”似乎很懼怕法尺,稍稍靠近,便立即遠躥。
覃十三憑這一點,將其從小臂驅趕至手腕,再從老貨郎的手腕轉移到自個兒手臂上。
這才松了口氣。
“下一個。”
…………
秀才、石匠、黃尾依次而過,最后輪到李長安時。
銅錢已落下兩回。
八月五日子時,近在耳邊。
覃十三抹掉臉上汗水,抓住李長安手腕,小心貼上法尺。
這一霎那,他便明白黃尾他們為何要顫抖,不是因為疼痛,也不是寒冷,而是自法尺的接觸中察覺到一股極致的兇戾,仿佛將脖頸置于老虎的獠牙下,使人本能地想要尖叫逃離。
道士不舒服地稍稍調整坐姿,隨即泰然自若。
也在這下一刻。
小臂上字跡動了起來,原本微弱的存在感強烈了一些,道士隱約察覺,它好像真的是活的!不是一絲法力,也不是一縷穢氣,而是一道奇特而孱弱的魂魄。
也不曉得是覃十三精力不濟,還是李長安手上這條“蚯蚓”分外難纏。
死活驅趕不過去。
覃十三眼角頻頻瞄向香漏,不多時,又是滿頭大汗。
道士見他實在緊張。
“你這法尺從哪里來的?”
覃十三凝神不語。
“我見你磕了個頭,便取來使用。事先不必掐個訣、念個咒麼?”
覃十三兩眼直瞪。
“用啥煉制的?怎麼煉制的?別的人能使喚麼?”
覃十三臉皮一通亂抖。
終于,把“蚯蚓”趕到了自個兒身上。
鐺
最后一枚銅錢落下,子時已至。
覃十三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半癱在蒲團上,喘了好幾口大氣,緩過一些,便拿法尺指著李長安的鼻子一通好罵。
“你這鬼莫不是啰嗦死的?左一句右一句,問東問西,你要來當這巫師不成?!我要真分了神,耽擱了時間,看你怎麼辦?!”
“我相信覃大巫的能耐。”
覃十三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哼哼了半晌。
“嘴皮當真利落,是個念咒的好材料。也罷,告訴你也無妨。”
“這法尺喚作‘驅魂尺’,是巫師向鬼王供奉后,使者賜下的。”
“不需念咒,也不必掐訣,只需記得年年供錢好替換新的。”
“是什麼制的?怎麼制的?他奶奶的,我如何知道?!至于旁人能否使喚?呵!除了巫師,旁人使喚這玩意兒作甚?嫌棄日子過得太順,要把傾家蕩產的機會往自個兒身上攬?”
他嗤笑幾聲,當場開始數起銀子和銅子,沖眾鬼驅蒼蠅似的揮揮手。
“去休,去休。”
“你們做鬼的大半夜不睡覺,我這做人的可要早些歇息了。”
見狀,眾鬼便紛紛向他謝過,就此離開。
這時天黑沉沉的,出了神堂,風刮來疼得要命,霧裹來冷得要死。但大伙兒反倒歡欣,腦袋上壓了一個月的危機終于解除,心里丟去了大石頭,只覺渾身輕松。
“那姓曹的心思歹毒,卻是個軟蛋!咱們都沒發問,自己便把藏錢的地方都交代了。”
“可惜他手里的銀子也不多,跑了幾處,堪堪湊齊這一百兩。”
談笑間,大伙兒陸續出了院子。
但忽然,前面笑聲戛然而止,身子也似被什麼東西攝住,僵直不動。
李長安蹙眉撥開同伴,跨出院門。
只一步。
好似從溫暖的岸上墜入了冰冷的河水,頓有寒意侵襲魂魄。
呵,好兇戾的怨氣!
他冷冷看去,前方黑沉沉的夜霧中亮起一對對幽綠的眼睛,伴著犬類喉間的低吼,一個個怪物自霧中浮現。
這些怪物聲音像狗,毛皮、頭顱、四肢、身軀也像狗,卻絕不是狗。
概因其后肢比前肢格外的長,以至于走動、站立的姿勢十分古怪,不像站著的狗,倒像趴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