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李長安點頭。怨池幽深寬廣,教他印象深刻。
萬年公輕輕笑道:“如此大池,豈是幾十幾百個厲鬼的怨氣所能積成的?”
他平靜道來。
“一千年來,我受天師之命鎮守飛來山,同時也收納亡匿山中的厲鬼,幫助他們化解怨憤。但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山中厲鬼年年增加,我解怨的能力卻未有增長,久而久之,怨氣竟凝結成池,時時侵蝕我的根須。在200年前,山中的孩子們察覺了我的窘境,便不肯再將怨氣交付于我。”
“道長所見的四十五,已是山中僅存的能壓制怨恨、維持理智的厲鬼,其余的大多數已然散入山中。他們時時為怨氣折磨,多已失去了為人時的形體,同山間木石鳥獸乃至瘴氣結合,清醒的時候少,癲狂的時候多。我也只能勉強約束他們,不至于下山作祟而已。”
“兩位所要的蜂蜜、薪柴、山貨、草藥卻都在他們手中。”
兩鬼面面相覷,他們考慮方了方面面,卻唯獨忘了這一點。
當真是在和平安逸的錢塘城待久了,以為連鬼王的兇惡,都有規矩能依,何況飛來山中還有萬年公鎮著,卻忘了厲鬼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黃尾抓耳撓腮,遲疑問:“倘若采藥時請銅虎兄弟看護?”
萬年公搖頭不語,銅虎卻抱臂嗤笑:“你這毛廝以為這飛來山里怨氣最重的誰?某又緣何要戴著這銅面?又因何整日與觀中神像為伴?還不是為了壓住胸中暴戾!”
黃尾訕訕不敢言,只是哭著臉嗟嘆。
李長安則將杯中茶一飲而盡,思索良久。
若言約束厲鬼兇信,閭山教不是最擅長麼?
“萬年公可曾知曉入山之術?”
…………
《抱樸子》登涉一篇講:凡為道合藥,及避亂隱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禍害。故諺有之曰,太華之下,白骨狼藉……上士入山,持三皇內文及五岳真形圖,所在召山神,及按鬼錄,召州社及山卿宅尉問之,則木石之怪,山川之精,不敢來試人。其次即立七十二精鎮符,以制百邪之章……
當然,李長安并非上士人,沒有三皇內文或者五岳真形圖,沒法子按鬼錄,召州社及山卿宅尉。更沒有山中精怪的名字,不能制制百邪之章。
但這個思路是可以沿用的,關鍵便在于“名字”。
古人起名時會普告四方神靈及山川土地,以為名字是一個人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民間,有“呼名攝魂”的魘術。在錢唐,有“寄名神佛”的習俗。
名字與其主人有著玄之又玄的聯系。在高明的術士手中,得到一個人的名字,便意味著能操控此人的一切。
李長安尋思,若能讓山中群厲交出自己的名字,羅列成法箓,結合閭山約束五猖的法門,并配以自己的“驅神”之變,應當能夠創造出一個“李玄霄入山符”。
用以壓制山中厲鬼兇頑,使佩符者不受群厲所害,反在山中能得其襄助。
講述完自己的想法,道士坦然說道:
“得到鬼神的名字,便有召役鬼神的資格。貧道只求山中行走安靖,并無意尋求壇下兵馬。制成法箓后,可將其交給萬年公,由郎君來賜下‘入山符’。”
“無妨。”
萬年公似乎并不在意這一點,反而問道士。
“我觀道長魂魄之中似有一股清正神氣?不知從何而來。”
“郎君不知。”峰回路轉,黃尾歡快得很,嘴快回道,“城里有幾戶人家把道長的神牌請進了家門,還有個名堂,喚作‘十錢神’哩!”
萬年公卻搖頭:“鄉民野祭香火駁雜,不成正神。”
李長安稍稍思索:“莫不是前些時日,我機緣巧合下有些功德,名下得了一道風火雷的緣故?”
“原來如此。”萬年公這才頷首,“名記雷府,也算半個天曹,道長定是正直仁義之人。”
“可曾備好制法箓的材料?”
“列名成箓不是尋常黃紙能成,又事出突然,哪里能做準備?”
“如此便好!”
萬年公笑著起身,往空中招手。
但見頭上天穹霎時崩解成大片枝葉,透過葉間縫隙,可以瞧見巍峨如山岳的挺拔巨木。
不待細觀。
枝葉又從新凝成天穹。
萬年公手中已然多出一個卷軸。
“用此物如何?”
李長安接在手中,立刻便察覺不凡,卷軸外表樸素,內里卻神靈暗斂,應當是萬年公用自己的枝干與樹皮煉制的。
打開來。
卷軸里不是空白,當頭記著一個名字——萬年君。
李長安驚詫:“這?”
萬年公淡然道:“山中的孩子們野慣了,沒有我的名頭,如何能鎮住他們的兇頑?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在道長約束下,他們能稍稍尋回本性罷了。”
道士起身,深深一揖。
…………
入了夜。
海上升起濃霧,點點淹沒錢唐,先是河道,再是街巷,最后是高高的屋檐與樓閣,而后溢出城墻門闕,漫灌四郊,一直抵達山腳,才似海潮遇上堤岸,倒卷回去。
在飛來山頂,居高下望。
天地層次分明地割裂開來。
海是一層,霧是一層,山是一層,月天又是一層。
“道長,道長!”小七人未至,歡聲先到,“咱們該去搶名字了吧?!”
“是借,不是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