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
李長安回到慈幼院時。
孩子們正在破屋荒庭間打鬧。以往這時候,何五妹總督促他們讀書或是打理藥材。眼下沒了督促,盧醫官又腿腳不利索,一個個就似脫了金箍的猴子,鬧騰得沒法沒天。
只有個小姑娘,見了李長安,臟兮兮跑過來,揪住道士衣袂。
“鬼阿叔,聽鄰居大娘說,拾得早上來過,是五娘尋你過去麼?”
“沒錯。”
李長安笑著去揪小姑娘頭上總角,她笑嘻嘻搖著腦袋閃躲。
“我看呀,這院子里就數你最機靈,瞧!”
掏出小包果脯。
“五娘托我帶回來的。”
“呀!”
小姑娘驚喜出聲,接過紙包,沖小伙伴們舉起來,高聲喊著。
“蜜餞!”
小家伙們于是興高采烈圍過來。
李長安收起笑,默默退開。
回到自個兒的小屋,取了家伙出來。
小家伙們又把盧醫官圍著,叫他吃果脯。
盧醫官已有所察覺,用莫名的目光望著道士,欲言又止。
李長安沖他點了點頭,轉身投入錢唐淼淼的煙氣中。
…………
東瓦子,百味樓。
八月八這天,人間的一切歡愉都要于鬼王讓道。
所以平日晝夜喧騰不休的東瓦子今日一片冷清,也是應有之理。街邊商鋪一半沒開,另一半過了晌午也早早歇業。
唯有百味樓卻仍大門敞開。
只是門前無有乞兒,堂中也沒伙計,桌席間更無優伶,只有樓上雅座,上了一桌酒菜,圍了七八個食客。
席面不可謂不豐盛,道道菜肴皆是大廚得意之作,可在座卻無一人落箸,也無一人開口,仿佛滿桌山珍海味盡是看菜,滿座食客也全是假人。
直到席間一位作文士打扮、蓄有三縷長須的男人率先打破平靜。
“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此言果真不虛。可事到如今,不死又當如何?諸位,某先行一步!”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對面的曲定春聞言慘然,同樣舉杯。
“怎可讓張相公小瞧?”
語罷,也要飲下杯中酒時。
一個大漢忽然闖入房中,瞧見曲定春動作臉色大變,連忙撲來拽住他的手臂。
“兄長!且慢。”
曲定春卻破口大罵:“混賬!我若不死,爾等如何可活?!”
一拳砸在大漢臉上,強行要飲酒。
大漢卻死死攔住不松手,鼻血鼻涕眼淚涂了一臉。
“有救了!大兄可以活!我們都可以活!”
回首高聲呼喊。
“道長!李道長!”
李長安正跨步進來,瞧見場中情景。
“昨夜之后,錢唐人人惶恐,沒想諸位還能聚眾飲宴?”
他撫掌大笑。
“果然好膽色。”
第40章 路途
“我等于此相約赴死而已。”
曲定春如是回道。
每年窟窿城散出許多千金貼,但不是每一個受帖之人都能奉上價值千金的壽禮。
鬼王雖兇惡,可就像其自稱“十方威德法王”一樣,它是受祭的惡神,不是純粹秉著兇戾行事的厲鬼。
他是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
“奉上全數家資。”
“這便夠了?”
“不足的拿命來填。”
曲定春點著自己胸膛。
“自個兒的命或是身邊所有人的命。”事到臨頭,他看起來倒是比斗狠那天豁達得多,“再是蠢笨的人也曉得該怎麼去選。”
所以有了眼前酒宴——一個倒霉蛋約上另外幾個同病相憐的倒霉蛋,痛痛快快吃喝一頓,趕在黃昏來臨之前,及時去死。
曲定春欲為李長安引見,李長安擺手制止。
“諸位死后若被押入窟窿城,怕是做鬼也難,燒香都沒處燒,貧道知道名諱又有何用?”
席間愈加慘淡。
哐!
卻是一直埋頭灌酒的文士猛然起身,把酒壺往地上一摜,向李長安戟指怒罵:
“你這鳥廝!難不成是來看爺爺笑話的麼?!”
“將死之人有何可笑?”李長安搖了搖頭,拉來張椅子坐下,“貧道是來借東西的。”
文士嗤笑:“身家性命都予人了,還有什麼能借的?”
“貧道欲下窟窿城,奈何路途難尋,欲求路引。今日叨擾,不為其他,只為諸位手中……”
對著席上各色面孔,李長安從容道。
“千金貼。”
…………
黃昏。
當最后一聲晚鐘落下。
錢唐的明溝暗渠大口吞吐著暗黃濃霧,于是,天一下就黑了,城一下也靜了。一應活人、死人、家禽、牲畜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不分貧富,無論老幼,通通屏住了呼吸,熄滅了燈火,蜷縮在自個人的窩棚或者瓦舍里,戰戰兢兢,苦待天明。
只在無人的街巷上,風卷著紙灰嗚咽,殘香冷燭還搖晃著點點火星。
俄爾。
死寂中突兀冒出陣陣鼓吹。
細細聽,似是賀壽之樂《獻蟠桃》。
樂曲漸漸清晰,霧中便隱隱瞧見一行車馬的模糊輪廓。
車馬最前頭,有人提燈引路,伴著喜慶的鼓吹聲,踏著滑稽的舞步。
漸漸近了。
才能瞧清,哪里是提燈,又哪里是在跳舞?
引路之“人”骨瘦如柴,偏偏頭頂膨脹出比腦袋還大的膿包,頭皮薄如宣紙,膿液隱隱在里晃動,滲透出渾濁的光。
瘦長的脖子不堪重負,腦袋便垂掛在胸前。
于是巨大頭顱牽著步子東倒西歪,踉蹌向前,仿如跳舞。
在它的身后,綴著幾個鼓吹手,除卻手中嗩吶、笙、管,個個脖子上靠著枷鎖,枷鎖用橫木相連,橫木又接著一輛大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