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點里裹著的,原來是一只只瓢蟲,和螢火蟲似的,尾部綴著點點淺光。
他攤開手心,一只瓢蟲飛入手中,安安靜靜,瑩瑩可愛。
范梁長長松了口氣,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小東西多少排解了這段旅途以來積攢的忐忑與恐懼。
隨著小船愈加深入,熒光小蟲也愈加密集。
它們匯聚成群,盤旋于水上,熒光投映水面,水面又倒映熒光,兩廂交織出燦漫的光輝一路延伸入地下深處,好似天上星河裁出一縷支流誤入了這條地下長廊。
小船駛過。
“銀河”便隨之驚起,飛舞在隧道穹頂結成星空,俄爾一分為二,從小船兩側如星雨紛紛落入水中。
范梁一時目眩神迷,忍不住探出船沿,俯身往水中望去。
熒光匯聚,映得水流清若無物,淺得仿佛一下把“河底”拉到眼前。
水底生著淺淺的水草,織成塊塊斑駁的綠毯,而斑駁下的是……
范梁的笑容霎時凝在臉上,身子定住,瞳孔在急劇放大。
斑駁下的。
是一具尸骸——約麼是個女子,皮肉半是干枯半是腐爛,蜷縮在水藻間,懷中依偎著一個骷髏,頭下枕著數條肋骨。
引路鬼手中竹篙刺入水底,攪起泥沙與尸塊。
小船載著范梁向前,一具又一具骸骨便自他眼前相繼滑過,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人的、完整的、殘缺的、只剩白骨的、裹著腐肉的……層層疊疊在水下鋪就一條尸骸之路。
那蟲子?
一顆皮肉尚存的人頭仰面安臥在泥沙間,頭發在水波中輕輕浮動,仿佛搖晃的細長水草。
忽的。
膿白的眼珠微微一轉,繼而,眼角鉆出了一只瓢蟲,拖著淺綠的熒光,躍出水面,落在了范梁臉上眼眶邊。
“啊!”
他頓時發出凄厲的慘叫,跌倒在船上,拼命拍打著身上的蟲子。
可越是掙扎,便有越多的蟲子落下來。
他的叫聲也越發凄慘,好似一條被打斷脊梁的狗。
終于招致引路鬼開口。
它回過頭,依舊是古怪的笑臉,依舊是甜膩的聲音。
“客人不必擔心,那蟲子不吃活人。它落在你身,不過是在等你死了,腐了,才好下卵哩。”
慘叫戛然而止。
范梁頃刻冷靜下來。
卻不是因為引路鬼的“勸慰”,而是……
禮盒不見了!
方才驚嚇得厲害,一時沒顧不上,禮盒卻不知被他拋到了哪里?
小船上丁點兒大的地方,眨眼被他細細搜了個遍,可怎麼也找不到!
在哪兒?在哪兒?!
冷汗順著煞白的臉直淌,腦子被巨大的眩暈擊中,他狠狠咬破嘴唇,讓疼痛喚醒些許理智。
目光不由投入水中。
咬牙就要跳下去,將水底骸骨都翻查一遍。
禮盒卻被遞到眼前。
“拿好了。”同行的男子說道,“方才差點掉進水里。”
他不假思索一把奪過去,迅速打開一看,又把盒子死死摁在懷里,這才劇烈喘著粗氣,便是瓢蟲爬了滿臉,也沒有半點兒反應。
如此許久。
終于緩過神,猶豫著是否該道謝。
抬起頭,他再次陷入呆滯。
但見前方水道的穹頂與兩側刻有密密麻麻的浮雕,浮雕上是一個又一個男女老少,每一個身邊又有幾只怪犬,他們或被追逐,或被撕咬。
技藝無不精湛,人物無不傳神,尤其是男女面上神情,或是驚恐,或是痛苦,或是悔恨,豈止是栩栩如生,簡直是把真真遭遇雕刻之上慘事的活人的面孔擴印下來,復制在了眼前。
螢光稍稍稀疏,但淺綠的光卻變得慘綠,照得滿壁浮雕愈加陰慘駭人。
引路鬼的聲音幽幽響起:
“但有怠慢、欺瞞、辱罵、影射法王及諸使者,及奉法旨而不行或逾期失信者,當遣捉魂司諸鬼神,捉拿其魂魄墜下窟窿城,使其日夜受犬口撕咬,肢體離斷,皮肉盡爛,雖百年而不赦。”
“奉法王旨意掌捉魂司者,便是吾主座下……”
不知何時,引路鬼已不再撐船,任憑小船向前緩緩漂流。
它盤坐在船頭,聲音不復甜膩。
抬手指著浮雕最中心——一個據坐在高大戰馬之上、身形瘦長、面孔慘白的鬼神。
“捉魂使者。”
第41章 鬼王宴
“錢唐陰氣沉郁,凡人貪、嗔、癡、慢、疑五毒俱全,煞氣纏身,故人之新死,必拜請煞神為尸開煞,否則定將為祟,或為厲鬼或為僵尸,侵犯生人,使家宅難靖、六畜不寧。”
紅發圓睛的鬼神據坐高臺之上,手持鐵叉與繩索。高臺之下,死人枕藉。
“奉法旨掌秧煞司者為法王座下白煞使者。”
“父母子女之緣由天注定,若有惡意墮胎者,迫使婦女小產者,溺死、扼死、餓死、凍死、瘐死嬰孩者,是背天常。必遭報胎司遣諸產鬼、游女、鬼鳥拿入窟窿城,以炭火燒紅大鐵球塞入其腹。”
額有點墨的女子張開雙臂化作羽翼,翅下一個個腹鼓欲裂的罪人痛苦掙扎,哀嚎著的嘴里嗆出炭火。
“奉法旨掌報胎司為法王座下鉤星使者。”
“但有方士、巫師、妖精、鬼魅、野神妄用神通,干犯倫常,逾越人間法規。必遭驅魙司遣諸魙鬼拿入窟窿城,剝去法身,斷絕性命,溟滅神魂,受萬魙分食,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