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頭生雙角,面上橫肉堆積,獠牙外翻,頜下須髯赤紅,濃密凌亂戟張好似一把火燒云。其腹大如山,高高鼓起的鐵灰色肚皮上凸出一張張痛苦的人臉。
下方石壁又凸出一方法臺。
臺上倚著一個胖大老漢,腰廣十圍,身高三丈,據坐法臺上仿佛堆砌起一座肉山。
法臺兩側又凸出許多小些的石臺,每個石臺上又立著一個衣飾華美的貴人,細數下來,不多不少,整好與壁刻上使者數目相當,共計四十九位。
高臺上樂師們奏響雅樂,那四十九位貴人或說使者便朝老漢或說鬼王齊聲伏拜: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
歌竟,鬼王輕輕一擺手。
樂聲立歇,一個著僧服的美人領著樂師們謝場,避到角落處。
鬼王又拍著肚皮哈哈大笑,胡須打顫,眉眼彎彎,若是忽略他龐大的身形與背后猙獰可怖的浮雕,怕真能叫人誤以為他是什麼喜迎壽辰的鄰居胖大爺。
“小兒輩一片孝心,卻教客人等得心煩。莫在多事,快快開宴。”
使者們同聲應諾。
坐在各自厲相浮雕之下,或戲謔或冷漠或警惕或貪婪,圍觀臺下諸賓客。
一位使者飛下法臺,從其身后浮雕看,他應是判官使者,為窟窿城掌管文書案牘,勾判凡人誰當死誰能活。
他生得瘦長臉,蓄著短須,穿著似古時朝臣,黑衣大冠,手持笏板。
站在玉橋上,冷冷俯視一眾賓客:“法王有令,諸客入席。”
話聲方落。
一個漢子從賓客中跳出來嚷嚷。
“鬼王說得極是!嘰嘰喳喳盡唱些聽不懂的怪詞,不若直接開席來得爽利。”
漢子雖似模似樣裹著一身綢面的圓領袍,但渾身上下遮不住風浪雕刻出的粗糲,一眼就叫人瞧出是個常年在海上廝混的老水手。
說罷抬腳便往橋上走。
“停下!”卻被使者喝止,“哪里來的野人?壽禮未奉上,誰許你上來的?!”
“啥?”漢子牛眼一鼓,指著席上,“若如此,那禿……和尚為啥能上席?”
原來宴席上并非空無一人,打一開始,首席已然坐著一個俊俏和尚。他不言不語不飲不食,對身邊的一切都不與半點反應。不像是賀壽的賓客,倒像是把石壁上的浮雕掰下了一尊,挪到了席面上。
“無塵?”
臺下范梁吃了一驚,不是因無塵竟在席間,而是道出其身份的竟是身邊一路同行來的男子。
一介鄉巴佬,如何識得佛面?
“清凈僧誰人不知?”男子打了個哈哈,問道,“那莽漢是何許人?”
范梁稍稍遲疑,但看在禮匣情份上。
“那人叫趙櫓,是近來新冒出的財主,使錢闊綽,手底下流出的海貨也多,風頭很盛。”他頓了頓,小聲添了句,“但坊間傳聞,此人是上岸的海盜,來錢唐做窩主(窩藏盜賊及銷贓的人)的。”
怪不得一副江湖草莽的做派,怪不得敢在窟窿城造次。
那判官使者卻不見惱怒。
或者說,其人面如鐵鑄,神情一直無有絲毫變化。
只用不帶起伏的聲音:“無塵大師是十三家的使者,神仙般的人物,肯紆尊降貴與爾等凡夫俗子同處一席,已是爾等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席上無塵目光低垂,自顧自作他的聾耳僧。
橋下趙櫓卻訕訕而笑。
十三家的名頭還是管用的,他不敢再糾纏,但蠻橫的本性發作,一時難收。
“壽禮俺是備好的,只是價值千金與否,該如何計量?難不成還要附上什麼商鋪票據?可惜,俺這賀禮卻不是買來的!”
他放聲大笑,全不知,背后其余賓客投向他的目光,半是憐憫半是鄙夷。
使者面無表情用笏板一指。
賓客們腳下堅實的地面頓時變得柔軟如流沙。
眾人站立不穩,紛紛退后。
一直快退出大殿終于穩住,再看過來,橋下地面赫然變作深池,磚石也盡作池水。
池水清澈。
可以瞧見池底一座與鬼王宮一般模樣的九重宮闕。
黃金作山石,白銀作崖壁,翡翠作林木,各種寶石、琉璃、水晶、瑪瑙點綴其間,珠光寶氣。
“此池喚作千金池,可以稱量天下珍寶。壽禮投入池中,沉下便是好禮,當賞。但若浮起,那便不值千金。”
使者冷冷俯視下來。
“當罰。”
…………
“如此便利,何不早說?”
還是趙櫓。
他大模大樣推開他人,來到橋頭。
“便讓俺來拔個頭籌。”
使者并不阻止。
他愈加不知收斂,拿出自個兒的壽禮,是一尊等人高的玉美人。
通體玉白,肌膚有鮮活質感,似顰似笑宛如生人。
趙櫓撫著玉美人臉頰。
“這等無缺美人,人間何處能尋?若非不是活物,俺怎會舍得送她出來?”
搖頭嘆氣,還是將玉美人放入池中。
玉人緩緩沉下。
趙櫓正面露得意。
可忽然,又迅速竄起,浮于水面,竟不沉下半分。
趙櫓瞠目,旋即,憤而醒悟。
沖著橋上判官,張嘴怒罵:
“狗賊!安敢戲耍乃公!”
他捉住玉橋,一聲怒喝,竟憑著蠻力,生生把那怕有千斤重的玉橋拔起,向著那判官使者當頭砸去。
如此勇力,如此果決。放在海上也是笑傲一方的人物。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