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不!不是好似。
就是鬼王腸肚中藏著無數冤魂,他們被何五妹的驚呼所驚醒,拼命掙扎著、嘶吼著想要破腸而出,卻被薄薄的腸衣所阻,牢牢鎖在腸中。
腸子為其所激,開始劇烈蠕動,以至高高拱出腹腔,好似條條交纏的蟒蛇在空中肆意扭動。
…………
“哼。”
鬼王不悅。
“忒鬧騰。”
他一把挽住亂飛的腸子,攏成一團,竟就這麼生生按回腹腔。
他腹部肥大,目光夠不到腹中情狀,探手腸間摸索好一陣,終于捏住了那柄海外寶刀。
“啵”的一聲。
連刀帶人頭拔了出來!
再把人頭從刀尖取下,拿上來近看。
那人頭甫一見著鬼王,竟頓時暴怒,橫眉倒豎,眼角滲出兩行血淚,大張的嘴里似在怒罵,可惜舌頭早已腐盡,只能發出些“嗚嗚”凄厲的怒嚎。
要是讓凡人冷不丁見著此面,聽著此聲,怕不得當場嚇死。
但于鬼王,還不若清風拂面。
他甚至湊近些,細細打量。
許久,恍然。
“咦?!這不是虛元子麼?”
虛元子?這名號實在陌生。
席間一片茫然之際,那老巫師不疾不徐開口:“可是百年前冒犯法王的妖道?”
經他這麼一提,臺上鬼神們首先想起:
“原是這雜毛老道,只剩個腦袋,一時半會兒,竟沒想起來!”
“門人弟子都死絕了,自個兒還茍活著,也不害臊。”
“呵,呵,讓道人這般活著,不比讓他死了更好?”
紛紛言語中。
此人,不,這顆人頭竟還活著?!
在鬼王腹中活了一百年?在胃液、腸液腐蝕中殘存至今?
席上賓客無不慘然,而有對錢唐故事熟悉的,已然記起“虛元子”是何許人。
百余年前,有個小道派避亂江南,他們屬于靈寶的分支,其掌教正是虛元子。
他們進入錢唐后,在窮人中施符治病、問邪驅鬼。闖出名頭后,意圖建觀立教,卻被城中寺觀所阻。
說,城中六十四家俱是當年隨天師鎮壓孽龍、救護蒼生的高僧、練師所立,所以得錢唐十萬人家供養,分受香火。你一初來乍到的無名之輩,有何功德厚顏躋身六十四寺觀呢?
虛元子為人高傲,便發下弘誓,要為錢唐眾生剪除兇戾。
他能耐大,心氣高,首先便瞄上鬼王。
也是在某年鬼王大壽,在黃霧彌漫的深夜,帶著門人子弟闖入了窟窿城。
后來……后來便如眼前所見了。
“老朋友,當年你與寡人初見時何等風采,實在令人時時懷念。”鬼王對著怒嚎不已的頭顱唏噓,“若放你離開,實教寡人不舍。可要將你吞回腹中,卻難免又咬壞吾腸。”
鬼王神情苦惱,好似真就陷入兩難,旁邊立刻有使者提議:“不若嚼碎些?”
鬼王眼中一亮。
“大善!”
他捏起頭顱送到嘴邊,小口小口細細啃食。
一時間,腐血淋漓而下,膿汁點點飛濺。
“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伴著鬼王的自言自語。
“當時吃得匆忙,囫圇吞了,今日正好細細品嘗老友滋味。”
啃食中,頭顱怒嚎變作陣陣慘叫,回蕩殿內。
入得鬼神耳中,猶如美妙樂章,聽得如癡如醉,幾欲搖頭晃腦;可入得活人耳中,卻是十足驚悚喪樂,聽得神色慘淡、惶恐難安。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便是席間鬼王的鐵桿——羅振光神情也頗不自然。
這當頭。
臺下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
“法王神威赫赫日月齊光!”
“唔?”鬼王將頭顱丟進嘴里,奇問:“何人叫喚?”
那角落里聚集的都是尚未獻禮入席的賓客,本就憂懼被鬼神遷怒,這下,更如驚弓之鳥,四散開來。
留得一個男子雙股戰戰,咬牙立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腿軟,“噗通”伏倒在地。
聲線因恐懼而尖利。
“是小人為法王神威所震,情不自禁。”
他把腦袋埋得死低,把屁股翹得老高。
“古有關公刮骨療毒飲酒自若,今有法王開腹視疾大啖仇敵頭顱!見骨豈如見腸?由此可知,法王神威已遠勝關公!”
范梁遠遠聽得兩眼鼓瞪,心里全是懊惱。鬼王方才明明心情好轉,正是奉上馬屁,擺脫這危險尷尬處境的大好時機,自個兒竟然慢了一步!
果然。
“伶俐話兒果真好聽。”鬼王笑得腸子亂顫。
男子立馬打蛇隨棍上。
“法王慧眼!小人旁的優點沒有,唯獨有些伶俐勁兒。若不棄,小人愿效奴婢事,為法王清洗仇敵頭顱。”
鬼王聽了仍舊在笑,問侍立在旁的判官使者。
“此何人?”
男子不禁露出喜色,范梁也嘀咕著該怎麼附驥尾。他能洗死人頭,自己也可以端水盆嘛。
“并未獻禮,非是賓客。”
什麼?
范梁大驚抬頭,撞見判官使者冰冷面孔。
隨即聽到長長的尖叫,那男子平地飛起,在空中驚慌劃動手足,徑直投上宴席,被鬼王一掌攥住。
“非是賓客,也敢妄言?”
鬼王面孔慢慢逼近男子,他依然在笑,咧出的牙齒上還殘留著黑紫的腐血與膿黃的腦漿。
“清洗?你是說本王法身內有穢物不成?!”
鬼王力大,捏得男子渾身骨頭嘎嘎作響。
他痛得要命,更怕得要死。
聲嘶力竭哀求:“小人冤枉,法王,小人絕無此意啊!小人怎敢……啊!我備了壽禮,備了重禮,我也是賓客!法王饒命!饒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