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錢唐輪轉寺中已供奉有九世金身,每一世都單獨建有佛殿安置。
而洛陽那邊早有傳信,說祖師第十世金身也將回到錢唐,這邊連佛殿都準備好了,但金身卻遲遲未至。
中原戰亂頻起,路匪叢生。錢唐的和尚們都擔心祖師的金身失陷于哪個匪徒之手,苦無應對之法,已成錢唐佛門中一個心病。
“金身?那和尚隨身只一方便鏟,窮得精光。莫說金身,連度牒都沒一張。”
無塵卻沒有輕易否決。
一個嚴持戒律又本領高強的僧人,在這個時間段帶著某種使命趕赴錢唐,很難說是巧合。
更何況,當今輪轉寺的住持和尚正好也是“法”字輩。
“那位禪師現在何處?!”
“屋里躺著。”
…………
無塵離開得很匆忙。
依他所言,錢唐有自洛陽輪轉寺云游來的僧人,興許能辨認法嚴身份。
再者說,即便不是,錢唐寺廟眾多、佛法鼎盛,哪兒能把一佛門高僧拋在孤兒院,讓一道家鬼魂看管呢?
所以來的突然,去得匆匆。
說來也巧,他前腳離開,黃尾后腳便大呼小叫著回來了。
“道長,道長!好消息,好消息呀!”
“鬼王立廟了?”
黃尾:嘎?
一張毛臉上全是呆滯。
李長安努嘴示意酒席。
“無塵和尚來過,把事情都說了。”
“哎!我說哩,還以為道長練成了什麼千里眼順風耳!”
他笑嘻嘻落座,也不嫌棄殘羹剩酒,抓著便往嘴里塞。
“鬼王立廟可是鬧翻天的大事!無塵大師還能抽空惦記著咱們,可真是慈悲為懷的高僧哩。”
“你若說他折節下士,倒也不假,可慈悲麼?”李長安不以為然,“五娘在他眼前晃了許多年,也沒見他伸手幫慈幼院修繕一片瓦頂。”
“道長這句話可說得不對。”
黃尾與道士廝混了一個來月,也曉得了道士脾氣,說話放得開了。
“錢唐有句話,不,有首曲子。怎麼唱來著,唔”
他回憶一陣,拿起筷子敲著碗碟伴奏,慢慢唱起一首小曲。
歌聲醇厚,很有欺騙性。
幾個消息得的太晚、來得太遲的女郎,聞聲扒著矮墻偷望,卻見歌者并非玉樹臨風的高僧,而是面貌猥瑣的毛臉男人,頓感晦氣,“呸”了幾口,紛紛失望散去。
黃尾不以為意,反而越唱越起勁兒。
小曲夾雜許多本地俚語,不好筆述,這里只說歌詞大概含義:
一個男人活不下去了。
他把自己賣上了海船。
上船前。
他問老父:“我走之后,你能撫養我的孩子嗎?”
老父回答:“兒啊,我已老邁又聾又瞎,北斗夜夜催命,哪兒能撫養你的孩子?”
他問妻子:“我走之后,你能供養我的父親嗎?”
妻子回答:“良人去后,妾身自己都生計無著,哪兒能供養你的父親?”
他問朋友:“我走之后,你能幫襯我的妻子麼?”
朋友回答:“你我共處陋巷,你家用的是茅草頂,我家難道不是黃土墻?哪兒有余力幫襯你的妻子?”
于是,男人把孩子送給了龍王,把老父投進了枯井,把妻子賣給了鄰居。
最后他發覺自己已一無所有。
所以獨自走下了窟窿城。
……
一曲唱罷。
黃尾笑嘻嘻說道:
“世間眾生皆苦,縱使用盡漫天神佛的好心腸,也裝不下滔滔苦海。道長又哪兒能苛責無塵的慈悲能惠及每一個苦命人呢?”
黃尾說一句,便喝一杯冷酒,三四杯下肚,酒不醉鬼鬼自醉,一臉黃毛都光滑柔順了些。
“突然長了慧根,要當和尚啦?”李長安笑罵,卻點頭承認,“不過說的也沒差。”
“對嘛。”黃尾飄飄然,就差說句:孺子可教。
李長安繼續道:“發善心,救一個兩個的只是小慈悲。”
“是的。”黃尾得意洋洋。
“除大惡,解決窟窿城才是大慈悲!”
“沒錯……啥?!”
黃尾一個激靈,差點原地蹦起來,連連擺手。
“俺可不是這個意思!”
苦著一張毛臉,得意勁兒一下飛出九霄云外。
慌張左顧右盼,見到院子里貼滿護宅黃符,鬼神的耳目進不來,這才稍稍松氣。
重新落座,抱怨著:
“道長怎麼總拿這種話嚇唬鬼?!我黃尾的膽子就這麼一點兒,口風一重,就吹走了呀。”
“我看不見得。”見他又開始左右開弓、喝酒吃肉,李長安幽幽道,“至少私吞大伙兒的救命錢,你還是很有膽量的!”
頓時。
黃尾一口冷酒嗆進氣管,劇烈咳嗽起來。
可咳著咳著,卻偷偷拿眼角余光瞄著道士。
道士似笑非笑。
他演不下去,訕訕笑著:“道長莫非誤會了什麼?”
“誤會?”
李長安瞧著這滑頭鬼,感嘆怪不得華翁、靜修不待見他。
“你是說無塵撒了謊,查鬼籍那一夜后,他并沒有因為可憐咱們無辜受牽連,而轉交給你足以支付大伙兒‘萬錢貼’的銀子?還是說,那筆錢是憑空蒸發,而不是被你獨吞?!”
黃尾立馬跳起來,大聲叫屈:
“蒼天可鑒!何曾獨吞!”他屈指一一算來,“這買地皮、繳押金、雇人打聽等等,哪一樣不要花錢?我還貼進去不少老本哩!”
李長安點頭:“所以你都挪用給自己的生意呢?”
“挪用是有一些,但怎能是我的生意?那是大伙兒的生意啊!”他急得滿臉黃毛都立了起來,“‘看葬’賺得的銀錢不都分給大伙兒了麼?我黃尾可對天發誓,我要往自個兒懷里攬了一文錢,便叫我披著這身狗皮,永世不得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