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了日在中天的正午。
終于有鼓吹遠遠傳來。
尋聲望去。
在富貴坊一片片雜亂而低矮的屋頂上頭,瞧見一輪寶蓋,通體黃金鑄就,仿佛又一日輪,映出耀目金光。
隨著鼓吹聲近。
一支龐大的隊伍出現在眾人眼前,首先闖入眼中的是六匹駿馬拉動的車駕,車駕主體是一座巨大蓮臺,蓮臺上是一乘神轎,掛著彩繡簾帳,黃金寶蓋懸于其上。
車駕兩側各有僧人隨行,俱作盛裝,伴著車駕緩緩向前,步態端莊肅穆,一字一步誦唱經文。
佛唱裊裊,云天為之應和,墜下花瓣紛紛如雨落。
如此神跡,怎叫信眾們不為之癡醉,為之叩首,為之痛哭流涕?
但李長安一雙鬼眼卻很不合時宜。
他瞧見寶蓋之上,有凡人看不見的護法神懸身其間。
個個拖著一個大布口袋,未免暴露“神跡”虛實,只好把袋子塞進衣袍里遮蔽住,于是一個賽一個臃腫,活似充了氣的大胖子,一邊跟著車駕在半空飄來滾去,一邊奮力拋撒著花瓣。
比他們更苦逼的是地上的同僚。
富貴坊的道路實在太爛,即便臨時填平了坑洼,推平了一些茅草棚拓寬道路,仍有不少逼仄難行的地方。為了保持隊伍行進順暢,他們不得不以身作橋,把車輪扛過不便通行之處。
還有那六匹駿馬,未免失了佛門威儀,沒套上不美觀的馬糞袋。但佛法再高,還能管住畜生拉屎?他們還得時時盯住馬屁股,一有動靜,便要飛撲過去,把馬糞兜進衣袍里藏好,切不可露出半顆屎蛋。
人都是比較出來的,見了他們,李長安心情莫名歡快許多。
但隨著鼓吹漸近,他又皺起眉頭。
車駕仿佛攜著一陣強風,街巷兩側的人群便是風中的麥稈。佛唱到處,信眾們如浪相繼伏倒。
僧人順勢拋撒凈果。
信眾們便趴在地上埋頭爭搶。
叫李長安想起小時候撒谷子喂雞的情景,何其相似。
“他們為什麼趴著?”
無塵排在李長安斜前方,但見他身不轉、臉不變,只有嘴唇微微顫動,聲音細小而清晰地傳入了道士耳中——也不曉得早晚功課摸了多少魚,才練就了這門絕技。
“迎奉金身是錢唐佛門盛世,歷來都是由輪轉寺的住持親自出面。十三家的住持皆是在世的仙佛,凡夫俗子又豈敢直視神面?”
不可直視?廟里的如來佛祖也沒戴口罩呀。何況,李長安看得分明。
“蓮臺上不是空的麼?!”
道士眼神好使,神轎里空空如也,無塵口中的在世佛壓根沒來。
“因為只有使者,沒有金身,所以輪轉寺也只是遣出了神轎。”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趴著。”
無塵默然稍許。
“因為佛門威儀。”
李長安啞然片刻,呵呵搖頭。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果然好威儀。料想鬼王急著立廟,便是哪天在陰溝里望見上人出行風采。”李長安吊著嗓子,跟說書人念白似的,“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旁邊幾個挨得近的,聞言鼻子“吭吭”噴笑。無塵也不由勾起嘴角,但馬上收起,垂目肅立。
只有何五妹在后頭悄悄拉著李長安衣袂。
“鬼阿哥。”她哭笑不得,“你這張嘴呀!”
“怎麼呢?”李長安滿不在乎,“能喝酒,能吃肉,能誦咒,能罵娘,好嘴一張。”
說話間,督監僧的目光肅然掃來。
道士趕緊閉上好嘴,學著無塵樣子低眉順眼。
活似站操時被老師逮到的學生。
好在車駕雖來得慢騰騰,但迎奉儀式卻完成得十分迅速。
幾個面容清秀的小沙彌捧著清水、剃刀、僧服、法冠等等進入院中。
不多時。
煥然一新的法嚴便被抬出了慈幼院。
此時。
身披錦繡五彩,頭戴金銀寶光。
須發剃了個干凈,滿面風霜被厚厚的脂粉蓋住,嘴里塞了倆玉核桃使臉頰變得圓潤——愣是從苦行僧變作玉面佛。
而后,諸僧在督監僧的帶領下和各路人士“阿彌陀佛”幾句,拋下幾聲“佛祖保佑”,便帶著法嚴告辭離去。
來得磨嘰,去得匆匆,好似慈幼院的寒酸之氣會傳染,多待一秒,都會污了足襪。
只在跨出大門之前。
督監僧瞥了一眼李長安——道士正在用力搓洗臉上脂粉。
他對無塵淡淡說道:“無塵師侄,你非本寺弟子,貧僧或許不該多言。”
無塵:“請師叔教誨。”
“外界都傳言你是什麼‘風流第二’,有什麼孟嘗遺風,但需謹記,你是出家修行之人,不是哪家王孫貴胄。須得以佛法為重。”
…………
“禿驢!禿驢!禿驢!”
老醫官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旁人勸他不住,他又尋上李長安,憤憤道:
“那印善禿驢指著鼻子罵咱們是雞鳴狗盜,你小子就沒點骨氣麼?!”
李長安默不作聲將回答拍在桌上。
旁邊的何五妹、黃尾還有秀才、貨郎們頓時齊齊直了眼。
回答再簡單不過。
銀票!
五百兩!
輪轉寺給的!
否則李長安會讓自個兒受那閑氣?
“乖乖。”
大憨喃喃兩聲,忽而抽噎起來,“五百兩,都夠俺投五回胎了!不,俺怕是五輩子都攢不下這些錢。道長,黃大哥,人怎麼隨隨便便就能掏出許多銀兩丟給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