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聽著,卻字字如雷鳴,聲聲似大鼓擂上心肝,叫鬼又怕又敬,不敢升起半絲忤逆之心。
可謂福澤千家,威服萬鬼。
李長安腹誹。
果然是財神爺的廟,香火神力不要錢的使。
接下來,按部就班。
祭祀完成,隨行諸道人也收起各種法器,鎮海印照例要留在臺上,真人則騰空而起,飛入岸邊一棟觀潮樓上。
他自入主座,旁邊幾張陪席上早有賓客等候,見真人駕臨,紛紛上來見禮。
這些人言辭謙卑,但可想而知,都是錢唐城里有臉面的大人物。
其中有道士一熟人,華翁竟也混跡其中,老頭一貫驢脾氣,增福廟主持當面,也不咸不淡以平輩行禮。
百寶竟也毫不在意,敘話入座后,從袖中取出一個銅磬,托在手中,再拔下冠上玉簪。
鏘
臺上一聲清冽長鳴。
江口煙波驟生。
霎時。
水面由極靜變為極動。
潮頭橫海攔江突兀拔起,聲勢驟轉雄渾。
江海又復鼎沸。
也在這時。
江上響起數聲炮響,碼頭方向殺出十數條船來。
它們逆潮而進,好似游魚在波濤中追逐為戲,看得岸上人目不暇接。
不久。
又突兀散開,于江潮鼎沸處列成橫陣,壓著波濤起伏巍然不動。
緊接著。
每條船上各自跳下幾個漢子。
他們水性極佳,登波踏浪如履平地,好似這風波洶涌的錢唐江口只是個小水塘。
這是錢唐每年的保留節目——戲潮,這些漢子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弄潮兒,不僅水性極佳,膽量也是極大。
當然,他們弄潮不單為了夸勇逞能,或是娛神悅民,他們背后都有各自的船幫商社,弄潮也有廣告之意。
所以光是鳧水是不能盡興的,有的抄起嗩吶在水上吹奏,有的兩兩成對在波濤間作角抵,有的揮舞長旗……花樣百般,各逞其能。
“看!”
泥鰍驚呼。
“水生哥!”
李長安仔細一看,弄潮兒中挑著一桿紅旗的正是何水生。
他也同其他弄潮兒一般,在潮水中耍弄著各種姿勢。但只有他和少數一兩個,踏波間能讓手中長旗的旗尾不濕。
每年的弄潮兒中杰出者都風頭一時,多有富商招為女婿。
何水生技藝好,人材也頗佳,岸上已有女郎紅著臉悄悄打聽姓名。
何五妹糾結得很。
一面憂心風浪險惡,一面欣喜自家孩子有了出息,一面又苦惱何水生已有心上人,不好再尋好人家。
沒糾結太久,人群忽爆發一陣驚呼。
她連忙轉頭看去。
海天處。
大潮突增兇猛,一波后潮疊上前潮,頓讓潮頭高高聳立如山。
正如詩家所言:玉城雪嶺際天而來!
弄潮的健兒們頓時被大潮一口吞沒。
岸上一時屏息,但好在,健兒們很快一一浮出水來。
只是吹打的丟了樂器,沒精打采。
掌旗的折了旗桿,旗布濕噠噠一團,舉不起來。
岸邊哄笑之余,又細細數,少了兩個。
笑聲漸息間。
一桿紅旗忽然刺開碧濤,何水生破海而出,一手掌旗,一手還拎著另一個健兒。
那人水性稍差,被潮頭拍得暈頭轉向,何水生非但救了他一命,還保住了手中旗桿不折。
岸上自然倍增歡呼與贊嘆。
一番折轉,便是李長安也看入了神,他正提著茶壺給客人添香飲,水滿溢出打濕客人衣袖,才遲遲驚覺。
好在那客人只顧著加入歡呼,并不計較。
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有眼色。
何五妹那邊,有個山羊胡的客人卻搖頭嘖嘖。
“可惜,可惜。今年海龍王竟不招婿麼?”
“龍王招婿”是婉稱,實際上是說弄潮兒淹死于波濤。山羊胡的感嘆并不稀奇,畢竟每年被潮水卷走些許人,也是錢唐觀潮的一部分。
奈何他口中招婿的對象是何水生,一向溫婉對人的何五妹發了脾氣,把碗收了,不賣于他。
山羊胡眉毛一豎,沒及開口,旁的鄉下漢們都把眼睛努過來,他便一下失了氣焰,嘀咕著走開了。
……
何水生出了大風頭,但江潮漸高,沒有了再逞能的余地,他也隨后上了船去。
可弄潮之戲并非結束。
不能鳧水,尚可操船。
大潮一波高過一波,江面已如峰巒連綿起伏,海船在其中,一時登上山巔,轉頭又墜入淵底。
雖不如鳧水花哨,但驚險尤勝。
稍有不慎,便會被大潮碾成齏粉。
但各家船幫的海船竟不退卻,反而于這萬頃碧濤中競相爭流。誰家能堅持更久,誰家的操船技術便越高明,便越能在往后的海貿中吃下更多的份額。
可惜何水生雖在鳧水中奪了魁首,所在船幫襙船的手藝卻稍差一籌,不久便支撐不住,狼狽退場。
江面上只剩幾家大海商繼續耀武揚威。
漸漸的。
江潮愈加洶涌,潮頭一道疊著一道轟隆而來,仿佛海龍王發了癲狂,把那海上的仙山一座又一座拔起,一股腦全驅趕著撞上那岸上捍海石塘。
翠玉冰裂,爛銀亂飛。
堤道上已然立不住人,人群紛紛往高處退去,到這時候,第二層堤道上,那些富貴人家立起的高臺、張起的帷幕反倒成了觀賞錢唐怒潮的絕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