餡餅都塞進了嘴里。
華翁終于點頭。
…………
富貴坊中藏著一座不起眼的小廟。
廟中供奉著一位石將軍。
兩百多年前,這位石將軍護送著一伙百姓避亂江南,途中遭遇亂軍,他獨自仗劍掩護百姓離開,自己卻力竭而亡。
后來,有人拾回了他的配劍,在富貴坊建起一座小廟,供奉他的配劍。
世人健忘又念舊。
兩百年下來,石將軍的事跡已如水中泡沫飄散,居民們又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塊泰山石放進廟中一起供奉。
久而久之,兩者合二為一,一塊粗經雕琢的石像捧著一柄纏裹嚴實的長劍。
附近人家時而過來祭拜,香火不昌,但幾百年來始終不曾斷絕,只是不曉得,他們拜的究竟是石鐵劍,還是石敢當了。
華翁拿著掃帚,清掃著石像頭上的蛛網。前不久,老廟祝死了,蟲子便趁虛而入,要做廟宇的主人。
“老朽以為在我這老朋友處,能躲得一陣清凈。”
“是貓兒找到了你。它予我說,瞧見一只老鬼失魂落魄往廟子里去了。”
李長安坐在廟子的門檻上,用樹枝刮著鞋底黃泥。錢唐多雨霧,道路多泥濘。
“我常聽人說,有些人搞砸了事,便愛往廟里跑,嚷嚷要出家修道。可佛神何其無辜?平白背了債務。”
華翁放下掃帚,瞪眼過來。
“小鬼無禮!”
道士哈哈大笑:“你老一言不發不見了人,大半個富貴坊的活人與死人都在擔心你老想不開,而今看何曾灰心喪志,分明脾性不減麼!”
華翁的麻煩說來簡單。
他那糧倉臨近完工,但兩伙工人卻突然毆斗起來,把建好大半的糧倉打砸了個稀爛,拋下了工程不管。
眼看驗收之期將至,華翁找那掌柜的,掌柜的消失無蹤。想要自個兒出錢繼續改造,但錢唐所有的工程都要經過行會,找到行會,行會推脫不說,反而討要起工人的藥錢。
很明顯,天降的餡餅有毒,這樁買賣從始到終都是一個陷阱。
華翁沒占到便宜不說,還得賠進去自個兒的邸店。
“區區一個為虎作倀的奸商而已。”李長安稍稍正色,“若幫里不便興師動眾,交由我來。”
華翁默不作聲拿起抹布,清理供桌上的積塵。
他的沉默即是無聲的回答。
“又是所謂的規矩?”李長安皺眉。
華翁不答。
“難道這規矩毀了富貴坊也要死守著不放麼?”
李長安并非危言聳聽。
邸店是華翁,卻不僅僅關系到華翁。
本地新死之鬼和外地初來乍到的活人,第一站往往都是富貴坊,他們大多數身無長物、落魄無依。華翁邸店的鋪位雖是鴿子籠,但收費極少,褐衣幫經營的碼頭抽成也低。所以,窮困的死人與活人許多都是依靠著華翁的庇護,熬過了開始時最艱難的時光。
而今失了邸店,窮人窮鬼們無處安生不提。
沒了華翁這塊硬骨頭頂著,哪兒還有人能抗得住窟窿城的兇威?
鬼王一旦在富貴坊立廟。
以窟窿城那一窩厲鬼的驕橫兇暴,哪兒許碼頭的肥水外流?又哪兒容周遭的棚戶礙眼?
恐怕到時候,富貴坊是活人盡作死人,而死人盡作那溝渠間的無主孤魂。
華翁手上的動作終于停頓。
他凝望著石像良久。
緩緩回頭。
李長安以為他還會是那一句老話“如果我們都不肯講規矩,誰又肯同我們講規矩”。
可是。
“玄霄道長。”
老鬼少見的客氣叫李長安一時愣住。
他幽幽長嘆:“你做得比我好。”
李長安:“做生意麼,有輸有贏,多賴運氣……”
“不。”華翁打斷道,“我說的是十錢神。”
“十錢神”對于李長安而言是意外的產物,一向不太上心。可熟料,無心插柳,十錢神的香火比藥飲的生意紅火得還要早一些,已經走出了富貴坊,傳入了城內六十四個坊市之間。
其發展的契機也說來好笑。
錢唐海貿昌盛,但海波險惡,船員一去不回者十之四五,常常留下妻子獨守空門,無力贍養家里。
而錢唐多有外來流民,不乏獨身的精壯男子。
自然而然,坊間流行起“拉邊套”之事。
“契機”便是如此一對男女。
女方拖兒帶女,丈夫出海務工不回,她無法獨自撐起門庭。男方是避難而來的流民,家人盡皆死在途中,他孑然一身、光棍一條。
兩邊經人介紹,走到了一起。
但沒多久,他們發現彼此都有問題。
先是女方,雖看來精明能干,實則是個十足的悍婦,最出名的事跡是為了一顆雞子,堵住公婆大門變著花樣不重復罵了整整一天,上到公婆,中間的小姨子小舅子,下至雞狗,雨露均沾罵了個遍!她的丈夫不是出海務工,而是不堪毒楚,自賣南洋。
而男方的問題則簡單,男方是鬼。
某天午夜,女子道口燃香,李長安應召而來。
他本以為是兩邊怨憤難消、糾纏不休,可誰知兩邊是在糾纏,卻是一方愛對方健壯老實,一方貪對方白皙豐滿,只是一方又怕對方口中舌如尾后針,一方也怕對方作祟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