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得。
“五娘。”
這是……
何五妹一個激靈爬起。
急忙循聲望去。
一個小小身影撞入懷抱。
忙不迭捧起懷中小臉。
春衣鼻涕、眼淚、灰塵抹花了一臉,泣不成聲。
在后頭,老醫官抱著女嬰腳下綴著大黑貓領著孩子們跌跌撞撞奔過來。
老醫官錘著腰桿。
孩子們都在哭。
貓兒也在嗷喵叫。
說什麼房子燒了,衣服也沒了,小魚干也丟了,錢糧什麼的都沒來得帶出來。
“沒事,沒事。燒了便燒了,人還在就好。”
何五妹失而復得,哽咽著把孩子們挨個拉進懷里,揉著腦瓜安慰。
眾鬼也都心里一松,疲敝脫力一股腦涌出,各自坐倒下來。
只有黃尾還愣愣立著,癡癡對著門院。
大伙兒齊心協力修整好的房梁、茅頂、門楣在火焰里噼啪作響,起早貪黑從山上采來的藥草在濃煙里彌漫藥香。
而在熊熊燃燒的慈幼院背后是火光通天的富貴坊。
“完了。”
他喃喃道。
“全完了。”
…………
次日。
輪轉寺山門前。
旭日初升,紅霞漫天,一如昨日徹夜的火光。
“要不,我還是先留下來……”
“說甚癡話?投胎還有改天的麼?去,去,老鬼留下何用?休要俺們攆你。”
老貨郎在大伙兒的笑罵中,一步三回頭地登上了輪轉寺的漫漫長階。
大伙兒在山門下揮手目送,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悵然。幾個月來,同甘共苦,今日之后,雖仍同在人間,卻也是永隔。
想高喊一聲:“一定投個好胎!”
可現在已是白天,是活人的時辰,鬼話須得緘口,只好用力揮手。
直到晨鐘響遍,老貨郎的身影也被越過輪轉寺高聳的琉璃金頂傾瀉入城市的燦漫朝霞所淹沒。
大伙兒駐足許久,才懷著莫名思緒,遲遲離去。
……
昨夜幫著救了一夜的火,今早匆匆洗去煙塵,便來為老貨郎送行,大伙兒是又累又餓。
便隨便找了個面攤,對付肚子。
火災動靜很大,理所當然成了今天坊間最好的談資。
臨桌兩個食客正在嘀咕。
說起災后凄慘場面。
瘦的食客好一陣咂舌:“好好的富貴坊一個夜里燒了精光,當真是運道不好。”
“燒個精光不假。”胖的卻嗤笑道,“運道不好卻也未必。”
“怎麼說?”
“咱們錢唐夜里是什麼天氣?霧濃似雨!當真是吃一口氣,能吐出三碗水來。往上數一數,過去幾十年,可曾有夜間失火,焚毀坊市的?”
“你是說……”
“我有個連襟在城頭作巡卒。”胖食客信誓旦旦,“他與我說,昨夜子時,那富貴坊有十數處同時失火,夜里霧重,火勢蔓延不開。單單如此,也就倒霉十來戶人家,沒甚大礙,可偏偏當時突兀拔起一陣大風,轉頭便吹起大火蔓延全坊!”
瘦的驚道:“哪里來的妖風?”
“怎麼是妖風?我看是……”胖食客指著地面,呵呵一笑,“那富貴坊一窩子流民,鮮少良善,平日不是在碼頭坐地起價,就是進城來偷雞摸狗。我看是積德太少,造孽太多,終于惹怒了鬼神,該當招此……”
“哐!”
一個陶碗猛地砸在桌邊。
兩食客當即一驚,便要發怒。
卻見旁邊一大桌子對自個兒怒目而視,瞧著身上未洗凈的煙塵,便曉得撞見了正主,又瞧著人多勢眾,不敢多話,灰溜溜走了。
經過這麼一茬,大家伙兒也沒了吃飯的興致,匆匆填了肚子,趕回了富貴坊。
…………
富貴坊燃燒了大半夜。
直到拂曉,短短一陣小雨,壓滅了漸頹的火勢。
這場火來得快,去得也快,留給人們一個冒著殘煙的廢墟以及滿地的尸骸。
褐衣幫組織了幾隊人手收斂遺體,可這對偌大的富貴坊而言,不過杯水車薪,更何況還有幸存者們——
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燒成灰燼的家,孩子都很小,一個才斷奶,一個不過四五歲,懵懂無知,因著饑餓嚎啕大哭。
她的丈夫躺在原本是房門的位置,渾身焦黑,一只手徒勞前伸,一只手緊扼咽喉,他是被有毒的濃煙和滾燙的灰塵活活嗆死的。
女人木木看了他良久,然后牽著孩子繞過焦尸,從廢墟的角落扒出一口米缸。
里面的米粒大多成了焦炭,又被雨水泡成了黑漿。她撈出勉強可食的部分,分給了兩個已經漸漸哭不出聲氣的孩子。
她自個兒默默回到了丈夫身邊,拖著他來到了廢墟一旁。
鄰居已經等候許久。
她把丈夫交給對方,對方則還以一具半大孩子的焦尸。
黃尾與秀才們看得不明所以,還以為是某種奇特的喪葬習俗。
李長安平靜地道出真相。
他們大多是新近安定下來的流民,對于饑餓,有足夠的警惕,也有足夠的經驗。
眾鬼一齊變色,或怒或驚或懼,可到了都化作一聲長嘆,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把目光轉到四周的斷壁殘垣上,試圖尋到一些熟悉的痕跡,可以寥作安慰。
從城門到碼頭的這條街市,是富貴坊少有的合乎坊名的地界,各類商鋪酒店匯聚,招待著過往旅客,售賣南北雜貨、海內外奇珍。
隔著一條短巷的區域分布著雜亂的工坊,漆匠、木匠、錫匠、箍桶的、搓麻繩的……李長安與黃尾借著“家神”的名義往這里塞了許多懷揣手藝的死人。